“我说过, 不要落在我的手里。”
魔王轻而缓慢地说。
亲吻不能说不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克里斯梅尔的眼眸发红,发丝凌乱,周身的气场却愈发凌厉而强大。
最原始的情·欲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魔王勾了勾指尖, 餍足在他暗金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但随后烧起来的却是未经驯化的贪婪。
人类在饥肠辘辘的恶兽面前一次次走过, 却始终无法得手。这一切加重了他的憎恶, 他已经为这一刻按捺了太久。
从他的指尖燃烧起漆黑的火焰,闪电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弥漫开来。
这些火焰触碰到活物,就会一直将其烧为灰烬;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靠的太近,都会引起灼伤。脖颈间的刀锋更是制约了罗兰的行动。
魔王以十成十的警觉面对人类, 非人的瞳孔长时间不眨眼也没有问题,在此处发挥了作用。
罗兰又想叹气又想笑, 克里斯梅尔在数秒钟内把重逢变成了满是硝烟的战场,他用了全力,恐怕就连魔宫之外都能感受到这位君主森然的力量——就因为认为他要逃走。
“亲爱的, ”
罗兰慢慢地抬起手,“别那么紧张, 我又跑不掉。”
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脆弱。
他能够感受到火元素灼热地挤满了他身处的空间,唯有对方能操纵它们, 他已经失去了使用魔法的能力。
“你在我这里没有信用可言。”
克里斯梅尔反手箍住了罗兰的手腕,冷冷地说。
当魔物的指尖触及人类的脉搏时,魔王停顿了一下。微弱又确凿的心跳声证明了眼前人的真实, 再没有比这更活生生的人类了,他笑时的样子,对他说话的样子,眼眸中流露出的神情, 任何仿制品都模拟不出百分之一。
正因如此,他绝不能够用对待梦魇那样漫不经心的态度面对他。
但心跳声怎么这么轻?
“客观意义上的,”
罗兰让他捏着手腕,说这句话时显得心平气和,“你大概还不知道,法杖‘新星’已经破碎了。想想看,我还能拿什么与你匹敌?”
他又微微带上一点笑意,“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沦落至此。搭上色·欲领主这条线,其实就是为了攀上魔王大人的高枝——”
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就在下一秒,法杖“新星”出现在了罗兰的手中。
这支法杖在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大法师的象征,自灵魂深处绑定的从属契约使“新星”就算损坏也仍旧能顺应罗兰的召唤。
克里斯梅尔盯着那枚黯淡的灰色宝石,看起来充满怀疑,满是忌惮,半响才用魔力包裹住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
即使他刻意约束了指尖的火焰,那枚曾经有不可思议伟力的宝石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为齑粉。
“你做了什么?”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听起来更为阴沉,反过来将“魔瞳”压得深了几分。
他看起来比罗兰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差不多……”
罗兰轻飘飘地玩笑般说,“拯救了一下世界?”
话音刚落,他终于克制不住偏过头咳嗽起来,仿佛已经压抑了好一会。
人类的手指握不住“新星”,法杖从他的手中松开,就这样落在了脚边,在魔宫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叩击。克里斯梅尔阴晴不定地盯着“新星”。
罗兰咳了几声,抿住嘴唇的时候又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我答应过你,所以想活着回来见你,”
他佯装轻松地说,“但我的法杖显然没那么幸运。其实这不是最可惜的,你给我的那枚羽毛也被烧掉了,就连一点灰都没有剩下……”
他没说真话。
克里斯梅尔想,人类望向“新星”的眼眸中分明还有藏得不是很好的惋惜。
年幼的罗兰曾经想方设法得到一支法杖,却处处碰壁。传说中的大法师也一向以纯粹的光明力量为傲。他天生就是学习魔法的材料。
“没有办法恢复?”
魔王打断他。
罗兰有些讶异地抬起琥珀色的眼眸,迟疑地说:“我想是没有。”
“我不相信。”克里斯梅尔说。
这句话让不知为何让人类的心颤了颤,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法杖。暗金色的瞳孔全神贯注地映照着那枚失去光彩的宝石。魔物没有再对此发表太多评论。
“想当成纪念品吗?”
罗兰平复心绪,“那也随你。”
尽管人类这样说,他能看出魔王的谨慎。以法杖此时不堪重负的状态,稍微强烈一点的魔力波动恐怕就会让它碎成两截,塑造它的光明材料也抵触着魔王的触碰。
但直到克里斯梅尔面无表情地把它丢到自己的魔力空间,它依旧完好无损。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瞳孔随后不是很愉快地看着罗兰。
人类不知道又有什么惹他生气了,不过现在能哄好他的答案非常简单。
“我就在这里,”
罗兰说,“百分之百是真正的我。”
他摇摇晃晃地朝前倾斜了一下,潮湿的呼气就拍打在魔王脸上,声音听起来晦暗又兴奋,“亲爱的,你不是说想要把我锁起来吗——或者密不透风地关起来,再不然割断我的脖子。就这样做就好,现在对我做什么都是允许的。”
魔界君主的眼眸中,仿佛有暗金色的沙砾从黑暗的潮水中浮起。
漆黑的火焰已然熄灭。
取而代之,一条仿佛刚刚从火焰中淬炼出来的锁链蜿蜒在魔王的指尖。
银光闪闪,必定由某种特殊的金属制成,否则没道理不在炙热的魔焰中融化。看来这东西克里斯梅尔准备了很久。
罗兰对此早有设想。
在他们能够安下心好好翻旧账以前,总得先彻底满足克里斯梅尔扭曲的占有欲……虽然就这点来说他也很喜欢。
克里斯梅尔手中的锁链看起来并不狰狞,甚至带有几分优雅的艺术感,但直到它冰冷的触感落在罗兰身上,法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才意识到制作出这锁链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它由一种极其特殊又极其珍贵的绝缘金属制成。
殿内的烛光洒在它的表面,竟尽数被悄无声息地吞噬。罗兰尝试着感知了一下周围的空气,所有元素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他此时竟完全无法察觉到魔法元素的存在。
假如说“新星”的破碎是从道具层面扼制了他的水平,那么锁链就是从源头断绝他施法的能力。
“聪明的做法。”
大法师打量了一下这副镣铐,称赞道。
他自觉地抬起手,方便魔王把锁链拷在他的手腕上。
克里斯梅尔顿了一下,随后还是垂下眼眸,专心地摆弄着锁链。
他一丝不苟地将锁链系上了他的手腕和脚踝,冰冷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袍子——没错,色·欲领主仅仅只是给人类穿了一件洁白的外袍,现在已经有几分凌乱——指尖的触感轻轻地落在他的皮肤上。
克里斯梅尔俯下身调整时,罗兰顺势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魔王身上的气味算不上好闻。
鲜血、冰冷的钢铁和残酷的杀戮。全部都是普通人想要敬而远之的。
他自己凑过去,克里斯梅尔并没有管他,而是任由他倚靠着,全神贯注地调整着锁链,直到银锁落下,铃铛般的响声阻隔了人类的自由。
魔物暗金色的眼眸中涌现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如愿以偿,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一切居然进行的如此顺利。
他渴望这么做太久了,克里斯梅尔并不犹豫地曲着膝盖,半跪在魔宫的地面上,魔物不在乎自己在人类面前俯下头颅,也不在乎这个动作在人类中意味着什么。他庞大的羽翼随着动作在地面上铺开,罗兰得寸进尺地摸了摸他的羽毛。
与此同时,他修长而苍白的指尖将锁链绕过人类的脚踝,这个姿势比较方便,就像人类方才对他做的那样。
不过给人的感受却是不同的。
人类身上有一种芬芳甜蜜的气味——他肯定在色欲领主那儿沾染上了太多香薰的味道。但更深层次的气味仍旧是专属于他的:羊皮纸、书和遥远的星辰。
罗兰觉得脚踝有点痒,禁不住想要吸气。
这感觉就像是某种猎食动物盯上了他最脆弱的一块皮肉,并且虎视眈眈地马上要扑上去咬一口。
呃,想咬就咬吧。
大法师宽容地想,他现在已经对深渊魔族纵容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
克里斯梅尔终于直起身。深渊的暴君仍旧冷冰冰地绷紧了嘴角,但恐怕他那双难掩餍足的暗金色眼眸暴露了他的情绪。
“满意了吗?”
罗兰笑眯眯地问,仿佛被严密地锁起来让他觉得很开心一样。
“不。”
猎物已经得手了一半,克里斯梅尔内心阴暗的那一部分更加无止境地扩张,他阴骛地望向被锁上的罗兰,暗金色的瞳孔竖起来,一点点衡量着眼前这一幕带给他的愉悦,以及愉悦背后潜藏的更大不安。
他粗暴地拽了一下链子,罗兰禁不住踉跄了一步。
“仅仅是锁链,”
魔王低声说,望向魔宫更深处的回廊,“我不认为足以与你谎言的恶劣程度相配。”
克里斯梅尔就像是不断地在给一个已经很安全的保险箱上锁。
罗兰这样想,不过又觉得无伤大雅,反正对他来说并没有影响,只不过是从没有力量变成完全没有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其实是整个密拉尔大陆最安全的地方。
用不了多久,罗兰就亲眼见证了魔王的话中之意。
“天呐——”
人类被魔王拽住走进了内殿,瞬间觉得自己手腕和脚踝细细的链条不算什么。
毕竟,克里斯梅尔内殿的大部分都被世间难觅的奇珍异宝所充斥着,昂贵的饰品和珍奇的利器随处散落着,一枚枚闪闪发光的宝石都有鸽子蛋大小,罗兰甚至看到了一枚光辉璀璨、流光溢彩的月光石。
“告诉我,”
罗兰喃喃道,“这该不会就是王国广场我雕塑上的那一枚……好吧,我想我还是不问了。”
克里斯梅尔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魔物的目光令人毛骨悚然。他带着他的战利品向着宝藏的深处走去——本该如此,不过战利品本人比他还要激动一点。
人类主动越过他向前走去,要不是被另一端攥在克里斯梅尔手上的锁链限制了距离,他能走得更轻快。
但这并不妨碍他先一步看到克里斯梅尔的杰作。
在珍宝的最中心,放着一个牢笼。
一个巨大的、纯金和秘银熔铸出的牢笼。
牢笼的大小简直比得上一个房间,与此同时,又精致得不可思议,线条划出流畅而美丽的弧度,随后又纷纷收拢在顶端,简直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笼子里面铺着一直淹没到脚踝的毛茸茸的地毯,摆放着绯红的绣着金线的枕头,散放着用于照明的硕大的夜明珠,四处还装饰着大簇大簇鲜血般盛放的花朵。
这简直是按照野兽审美搭建的巢穴。
克里斯梅尔再一次用他阴郁而危险的目光望向人类,似乎准备好看到他张皇或者悔恨的模样。
“你永远无法逃脱,”
他宣布,“现在已经太晚了”
他把“太晚了”这三个字咬的杀气十足。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囚牢,也就是你要为僭越与冒犯所付出的代价。我不会再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
但是人类看起来并不担心。
不但不担心,罗兰微笑着转过身看向他。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里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礼物,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乌鸦喜欢叼回亮晶晶的东西筑巢,这是克里斯梅尔费尽心思铸造出的一个巨大的巢穴。
而巢穴的主人,深渊的魔王克里斯梅尔所放置在中心的,无疑是他最珍贵的瑰宝。
“这真是——”
罗兰感慨道,随后轻轻地贴在克里斯梅尔脸颊上,给了他一个吻。
“这真是太有情调了,克里斯。”
毫无疑问,魔王缓缓转动着他错愕的暗金色眼眸,被人类亲懵了。
*
郦城的雨后半夜就停了。
清晨太阳升起,很快就把几天来湿漉漉的潮气一扫而空。
人们正常地醒来,上班、学习,抑或只是出门散步。沐浴在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中,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又让人觉得即使只是呼吸新鲜的空气,也已经十分宝贵。
女巫的手里攥着一只手机,此时微微地震动了一下,跳出了一个对话框。
希尔达有些谨慎地看着手中这个古怪的电子设备,这是导师走之前托付给他的。
上面显示出的……是一个漆黑的界面?
“搞定了!”页面上先是弹出这句话,随后又忽然跳出了一张“黑猫蹦蹦跳跳.jpg”的图片,不管聊天框的对面是什么人,它现在肯定很兴奋,“两个世界已经不会再相撞,也没有毁灭的危险。不过,我特意为你保留了一条秘密通道,罗兰,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黑书茫然地和女巫大眼瞪小眼,“大法师呢?”
希尔达不愧是首席女巫,面对奇怪的事情仍旧保持冷静:“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是,导师已经自己离开了。”
黑书:“?”
“就是昨天晚上,”
希尔达艰难地描述,“天上还有一个巨大缝隙的时候,他爬到顶上,和对面的力量进行了我看不太清的抗衡,然后自己就跳进去了……大概吧。既然他刚刚拯救了世界,导师应该对自己在做什么心里有数。”
世界意识在那一瞬间快要死机了。
它飞快地跃迁到密拉尔大陆那一端查探了一番——解除了系统的掌控以后,它现在能够轻松做到这一点——很好,尽管罗兰的气息微弱,但显而易见,大法师在那一边活得好好的。
随后它又溜回罗兰的手机。
“没错,”黑书验证了女巫的说法,“我察觉到他的气息在魔王城。”
希尔达露出一个非常形式的微笑。
“不出所料,”她点点头,“导师把善后的工作交给我,大部分法阵已经被雨水抹除了,我检查了地面上残留的痕迹,处理了全部可能引发不良反应的魔力紊乱。所以,你现在是来送我回去的吗?”
“呃,”黑书说,“可以这么理解。”
实际上,情况还比想象中要好一点。系统消失后,世界意识接管了它当年用以连接两个世界的《深渊》,并且在其中发现了对方曾经为自己预留的秘密通道。因此,黑书甚至不需要专门耗费精力去徒增开辟通道的压力。
只不过,能使用通道的只有曾穿梭在两个世界间的人。
满打满算也就三个,罗兰、克里斯梅尔,还有此时站在面前的女巫。
“我可以先不走吗?”
紫发的女巫语出惊人。
世界意识被迫在解决系统之后迎来“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急匆匆回去”这个问题。虽然——罗兰在最后帮了它很多,几乎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只要原因正当,它确实不介意给和大法师相关的人开个后门。
指尖压着的聊天窗口上,“正在输入中”的光标闪烁了一会。
“你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愿望?”
黑书询问道,显然已经松了口。希尔达微笑起来,那是遥远的密拉尔大陆上十年如一日获得“优秀弟子”头衔的学生会露出的笑容。她轻快地说:“噢,我还有两件必须去做的事情。”
“比如?”
“首先我得去藏书室——抱歉,这里把它们叫做图书馆——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新书!我从未见过如此富有研究意义的地方,不应当允许不熟悉的领域存在,这是我们法师塔学徒的行为规范。我必须要花时间把它们全部读一遍,我觉得一定会很有意思。”
“然……然后呢?”
“听说勇者就住在附近,”
女巫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专程来这里一趟,不去见见他怎么行呢?毕竟,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最后几个字被重重地咬着,显然有不少个人恩怨。
*
白时头疼欲裂地从昏睡中苏醒过来。
他闭着眼睛一伸手臂,似乎打翻了什么,快要凝固的红油顺着他的桌面淌下来,洒在他的衬衫,黏糊糊地弄脏了宿舍的地板。
有些酸臭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尖,却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思绪。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什么时候?
他企图回忆,自己难道是因为太困才睡着了?脑袋就像是被电击过一般混乱成了一片浆糊,手指紧紧地攥着什么。
对了,今天就是他真正成为主角的日子。
就在刚才,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境中,现实世界和密拉尔大陆完成了融合,而在这里外貌平凡,不受待见的自己却成为了两个世界都轮番追捧的救世主。
他梦见他享受着众人的拥戴,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人被他用手指点了点,便剥夺了所有的荣耀;只要对他稍有冒犯,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而他更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迷恋。
梦境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不去,白时几乎要看不见面前的现实。
密拉尔大陆上的一众后宫自不必说,他最喜欢清纯可爱的人族公主,但对他一片痴情的精灵和骑士也不错。他还梦见那个恶毒的女巫也被他征服,当然,她永远也得不到他真正的怜惜。
除此之外,现实世界他也左右逢源,
回忆起梦境的内容,白时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角。这样的未来已经触手可及,只待他睁开眼睛。
此时此刻,他一定是在皇宫待客用的华丽的寝殿里,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华丽的吊顶,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悠扬的奏乐,鼻尖自动将所闻到的气味理解为珍馐美味。他的内心飘飘然。
这样的幻想持续到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你把泡面弄倒了,”
这个声音忽然间将他拖到了现实,白时睁开眼睛,面前的桌面上一片狼藉,最中央有个电脑,周围则是由泡面碗和用掉的各种垃圾、纸巾堆积如山的一片海洋。
而他刚才弄洒的半凝固的红油洒在地上,他的舍友单斌从后面拍了拍他,“快点收拾一下,别到时候踩得到处都是。”
白时困惑地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手。
一成不变的世界,还有毫无变化的自己。镜子中映照出那张长满痘痘的脸,刘海也油腻腻的,怎么看都不是他幻想中的,拥有让他人无法拒绝魅力的英俊勇者。
他忽然踉踉跄跄地跑到了窗口。
单斌瞪大了眼睛,在背后叫喊:“欸,说了让你不要到处踩……我的天,这我可不管,你一会自己收拾。”
白时只是面色苍白地看着窗外。雨停以后,天空如被水洗过一般,高悬在天穹的是蔚蓝色一尘不染的镜面,没有一丝裂隙。
再低下头,人们的脸上并没有多么意料之外或者惊慌的神情。
这仿佛只是无比平常的一天。
“怎么可能?!”白时喃喃道,“这不可能,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明明、我明明应该……”
“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单斌耸耸肩,就算他这种好脾气的人,也决定还是不去管白时为好,“从几天前开始你就这副德行,从早到晚盯着电脑,连课也不去上。辅导员也联系不上你。上个学期你已经挂过很多科了,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白时将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在脑海中大声呼喊系统的名字。属于昨夜的记忆终于迟来地涌上了心头,他想起那个冒牌货,假装成系统来欺骗他的那个声音。
就是那个声音欺骗他背叛了系统。
现在,系统……系统不会已经不管他了吧。
那他梦里的那些内容,他的未来,他数量众多的后宫——
想到这里,白时觉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他踉跄着又冲回了电脑,一边哆嗦着指尖输入密码,试图登录《深渊大陆》,一边焦急地呼唤着那个冷冰冰的机械声音。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叫出了声。
青年在宿舍里自顾自大喊大叫,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的个天呐,”单斌被吓得退后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宿舍门,离开了这个状若疯癫的舍友,心有余悸地说:“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而此时,白时终于解锁了电脑。
他欣喜若狂地发现《深渊》的图标仍旧在他的电脑桌面上。就在他移动光标并即将按下按键时,他忽然触电般停止了动作,飞快地拽下了耳边的蓝牙耳机仍在地上,盯着它就像是盯着一条毒蛇。
就好像这个动作给了他一点宽慰,让他觉得自己仍旧能做到点什么,事情也没有糟糕到这个程度。白时神经质般把目光从地面上躺着的耳机一点点移到了屏幕上。
眼熟的登录界面。
账号密码已经默认填写好了,白时敲击回车键,游戏加载中的画面与往常别无二致地浮现在眼前,一切仿佛丝毫没有改变。
只不过,加载栏原先的图标变成了一本被风吹动书页的黑书。
白时自然没有在意这种小细节。他屏住呼吸,登录进游戏的那一刻,他涨红了脸,忽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情况有多糟糕,再一次看见金发碧眼的骑士出现在画面上,总会让他有一种系统还没有完全抛弃他的宽慰。
白时娴熟地敲击了几下键盘。
跳出的是他的游戏作弊系统,包括各种大幅度提升等级和时髦值的神装神器,还有紧随其后的数页好感系统,许多年轻仰慕者的图标旁,好感条已经变成粉红色。
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
就在这样想着的那一刻,他的鼠标忽然自己动了起来。白时猛地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幻觉,但就在他眨眼的那一刻,面前的界面忽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遍布各种数据的界面仿佛忽然被拆开、折叠,像是书页一般扇动着,随后又被泼上了漆黑的墨水,覆盖住了所有既有的内容。
黑底白字,浮现出的文字令白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玩家白冥宸”
“你已被检测到存在违规使用外挂、修改游戏数据、降低游戏难度等违规行为,现将对你的账号予以相应处罚,并剥夺违规取得的全部权益,请问你是否愿意配合接受相应处理措施。”
“愿意/不愿意”
屏幕上的两个选项看起来如此鲜明,以至于恐惧填满了他的内心。白时攥住鼠标,疯狂地摇晃着。然而,鼠标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恢复他的操纵,恰恰相反,他眼前的光标正自己缓慢地、不容置疑地向“愿意”移动。
“咔擦”
明明已经丢掉了耳机,白时却仍旧像是幻觉一样听到了鼠标按下的声音。
“玩家已确认。”
他怔怔地、不敢置信地松开握住鼠标的手。
是他……是他自己在争夺控制的过程中不小心按下了按键。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直觉,他在面前漆黑一片的书页上感受到了近乎嘲弄的情绪。页面上的文字如退潮一般消散,黑书折叠起来,消失在了白时的眼前。
瞳孔中再一次倒映出熟悉的作弊菜单。
白时的目光紧张地扫过那些数据,还有他背包里的物品。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有变化。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鬼魅般的光标再一次自顾自地移动起来。
等、等等。
它要做什么?
白时绝望地再一次试图操纵鼠标,夺回光标的控制权。然而无济于事。就在他面前,光标兴高采烈地点开了他的游戏背包,首先靠近了他的那柄神器“勇者之剑”。就在眼睁睁地看着的青年面前,神器边上弹出了“删除”的选项。
白时只觉得从头到脚如坠冰窟。
他绝望地想着办法,鼠标是派不上用场了,这意味着他根本没法阻止这一切。
键盘呢?他快要把退出键摁坏了,面前的画面也一动不动。
此时此刻,面前背包中的“勇者之剑”闪烁了一下,随后永久地消失在了它的格子中。光标似乎很雀跃的样子,在他面前轻快地旋转了两圈。随后,它开始继续删除其他东西。
就在白时的面前,一件一件把他的背包清空。
白时只觉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炙烤。这么多日子下来,对他来说,他的现实生活早就不如《深渊》来的重要,他在游戏里花了这么多时间,过着他理想中的生活,并且翘首以待游戏成真的那一天。但换来的却是眼前的一幕。
他目眦欲裂,恨不得一头钻进眼前的画面阻止所发生的一切。
但是,光标还是丝毫不受他控制地一件件将他游戏中的装备都删了个干净,随后,又开始朝着另一个页面移动。
——好感页面。
此时,屏幕的左侧实时显示着勇者的模样,他看起来十分狼狈。身上的剑消失不见,衣服也只剩下最初的麻布,原本高大英俊的模样显得促狭起来。
白时眼睁睁地看着光标在他的面前点开了好感页面。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仿佛要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他闪电般地向着电源键伸出了手。然而,无论他怎么绝望而用尽全力地试图关机,面前的页面都鲜明地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心。
一个、两个……
好感飞速地下落,原本显示在头像边上的爱心,浮夸地切入了灰败破碎的动画,一百到九十,再到八十、七十……四十、三十……
这对白时来说简直是一场酷刑。
他的心在滴血,简直无法想象眼前的一幕真的在发生,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大声叫喊着系统的名字,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胸口,否则下一秒就要晕厥。
但是,期待的救世主没有降临。
过去发生的一切,那个冷冰冰的机械电子音,都只像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虽然现实比笑话还要怪异,他亲眼看着自己每一件装备,每一个积攒的进度条被清零。
在删掉最后一条数据后,他面前的光标转动了一下,就好像在对他挥手。
总该结束了吧。
白时想。然后他就看到光标移动向了游戏左下角的世界聊天频道,点击广播,那些文字自发地填满了输入栏,让青年的心跳越来越急促,他匆匆扫过了几行:
“我,白冥辰,玩家ID268978,在游玩过程中违规使用了外挂,现向全服玩家道……”
他眼前一黑。
再一次清醒过来时,白时不仅感到一阵恍惚。他颤抖着重新按住鼠标,随后意识到自己终于重新取得了游戏的控制权。那些关乎数据的画面已经消失在眼前。
华丽的吊顶,丝绸的枕头,点缀着宝石的配饰……
这是勇者居住的宫殿。
他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宫殿的门就被人推开。神色庄重的皇家侍女走进门来,大概是敲了门却没有得到回应。毕竟白时此时根本没戴着耳机。
“勇者大人,”她说,“国王陛下请您过去一趟——您、您怎么没有穿衣服?”
侍女的神色一下子变了。
“你不是勇者,你是谁?”
她低声说道,随后,门外的侍卫冲了进来,见到屋内的一幕,也一副神色大变的模样。白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屏幕中的角色就被尖利的长矛制止了行动。
“我就是……”白时面色惨白,喃喃自语,随后才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调转视角,让所操纵的勇者的正脸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差一点又昏厥过去。
游戏中那张勇者的脸,那张他精心捏造的脸已经不见踪影。
此时他所操纵的角色,居然和此时此刻身处现实中的他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