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梅尔没有应对孩子的经验。
这是一个幻境, 他很快意识到这点。魔王略略弯曲手指,却并不急于唤出“魔瞳”。他直起身子,站在干涸的鲜血和残缺的尸体中,银灰色的长发仿佛照亮此处惨状的黯淡的月光。魔王非人的金瞳审视着拉住他衣摆的小罗兰。
对方大概是被吓住了, 松开了手后退一步, 愣愣地望着他。
这孩子头发的颜色就像太阳。
预言中足以同自己匹敌的对手就是……他?
魔王心脏的某一处又感到永不满足的空洞, 就像他每一次在梦中捕捉到那个不知姓名的“他”一样。那人的形象从踏入幻境的这一刻起不断地被填充以血肉, 以至于克里斯梅尔每一刻都觉得只要自己再想起一点点,就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冷硬地命令道:“再说一遍。”
小罗兰稍长的金发遮住了那双漂亮眼眸的情绪。他似乎急切地想要开口解释,但又不想太直面魔王的锋芒,只得一步步往后退。
魔王的靴子吱吱呀呀地踏过了碎石和血迹, 不容躲避地逼近他,无法被驱逐出他的视线。
“你刚才说‘为我毁掉这个世界’?”
克里斯梅尔手中的镰刀白骨森森, 在数秒之内就能将触及之物化为齑粉。
“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罗兰咬住嘴唇慢慢说,同时又往后退了一步。再往后就是岩壁,“稍微冷静一下, 我跟你解释,别靠的这么近, 克里……”
他的声音仍旧稚嫩,却装出一副大人的口吻说话。克里斯梅尔想起以黑猫身份示人的大法师, 他也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或许是从小就培养出的习惯。
但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幻境从某个时间点又发生了改变。
魔王抬起的指尖停顿住了。
这给了小罗兰一个可乘之机。他的脚跟已经抵到又湿又咸的墙壁,但他可以趁机巧妙地从魔王的手臂下钻过去,逃到另一边黑洞洞的洞穴中去,给自己留下一些喘息的时间。
克里斯梅尔冷酷地俯瞰着他。
仍旧想要挣扎是猎物的本能, 而魔王只想要得到他的答案。
他对待这个男孩已经匪夷所思地温和,否则这孩子早就该被自己的镰刀钉在墙上。无论对方有什么反应,都不会改变他的意志。
男孩深深地喘了口气。
洞穴内的温度很低,人类的面前氤氲起薄薄的雾气。他弯下腰,腿背绷紧,完全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就在下一秒,他重心下移,仿佛用足了力气,朝前一步——
抱住了克里斯梅尔的腰。
人类的体温即使隔着厚实的衣物也能传达到魔王的身上,小罗兰闭上了眼睛,那头毛茸茸的金发贴着魔王漆黑的大氅,两臂张开,身上的血也就这样蹭在了魔王的衣物上。他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一片茫然。
但好在克里斯梅尔比他更为茫然。
“你——”克里斯梅尔僵硬住了,深渊魔族原本就被判断为大型冷血动物,魔王的血是冰冷的,几乎只有人类靠近他的那一部分才有知觉,他伸出手想要推开男孩,却发现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滚烫地流淌下来。好吧,把他的大氅弄得更乱七八糟了: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你最好祈祷我不会最终发现只是你在戏耍我。”
克里斯梅尔咬牙切齿地说,指尖却停在小罗兰柔软的发丝中不再动。魔王只是站在原地,甚至显得有点局促,身后的翅膀拍打着地面,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到底是为什么?
他就是拿这个人类没什么办法。
克里斯梅尔逼迫自己快一点想起来,在幻境中,他感到封锁自己记忆的那一把大锁愈发摇摇欲坠,几乎下一秒就要粉碎。从这个角度看,面前的人类简直是送上门来的礼物。
他的手指从对方的发丝中慢慢下移。
直到触及对方脆弱的脖颈,面前的男孩忽然松开了他,露出一双惶恐又不知所措的眼眸,仿佛意识到做错了什么。但这次他不跑了,聪明的男孩,他明白跑也没有用:
“我该怎么称呼您?”
小罗兰一无所知。克里斯梅尔把手从他的脖颈处松开。
“魔王。”
他倨傲地说,“我不是你们的神。”
*
罗兰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体验了一遍情绪的过山车。
这不怪他,至少不能完全怪他。
首先,他不该忘记《深渊大陆》有一套复杂的操作系统,不同种族对应着不同的指令;其次,他不应该搞混人类和纯种动物的巨大差异,并且想当然地用他原本擅长的键位进行对应;最后,他最不应该的就是按下了键盘上的那个键。
对黑猫来说,这个指令意味着轻盈地一甩尾巴,找个空隙钻出去。
对人类来说……在看到屏幕上的小罗兰不管不顾地抱住克里斯梅尔时,罗兰觉得万事休矣。
黑猫在待机的时候会晃晃尾巴,眨眨眼睛。但年幼的自己稍有不慎就开始哭,身上脏兮兮的,还把魔王陛下的大氅当作擦眼泪的手帕。
罗兰已经在思考最近的复活点在哪里了。
然后他就看见克里斯梅尔僵硬地将手指放在了男孩的头发上。
罗兰将原本已经逼近舌尖的“克里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随后又听见了克里斯梅尔那句咬牙切齿的威胁。用不着一霎那,他就决定自己必须对屏幕中角色的芯子已经是思维成熟的大法师的事实三缄其口。
否则魔王大概会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好吧,这只是个玩笑。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克里斯梅尔想起来。大法师亲自锻造的枷锁在某些地方会变得很不稳定,尤其是像这样的幻境。
罗兰望向魔王暗金色的眼眸,野兽般的竖瞳忽然再度泛起了贪婪和偏执的占有欲,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指搭在小罗兰的脖颈上,某些熟悉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在这种时候,还是以小罗兰的身份和他相处更为安全。
这一次,罗兰的操作非常谨慎。年幼的孩子背过手去,在他身后的那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划动着,仿佛只是在空中画了一些毫无意义的符号。但空气中的元素却被悄无声息地调动起来,它们应主人的命令,前去寻找打碎幻境的关键。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年幼的罗兰怯生生地说,“魔王陛下。您说的大法师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他有着和我一样的名字。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他看起来吓坏了,脸色发白,但他的瞳孔深处却没有畏缩的情绪,仿佛就在这里被魔王杀死也无所谓。
克里斯梅尔按捺不住地下重了手,拨开头发的动作在男孩额头上留下了浅浅的指印。
那双瞳孔……有什么样的线索。
他真的杀死过对方吗?他越来越觉得,大法师才是那时候胜利的一方。
克里斯梅尔猛地凑近,他的眼睛几乎贴着男孩的眼睛,暗金色的瞳孔仿佛要吞噬一切。
但他真的在和手底下这个瑟瑟发抖的躯体对话吗,他似乎认为他能透过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看向另一个截然不同但又一模一样的存在。
罗兰隔着屏幕碰了碰克里斯梅尔的眼睛。
不行。他想,还得说谎。
但是他真的没法当着这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说下去。
“你还要骗我吗?”克里斯梅尔说。
他的声音不自然地止住了,因为就连魔王也不知道他所说的“还”指的是什么涵义。而罗兰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一时间没能松开。
“他想起来了吗?”罗兰想,“即使只是短短一瞬。”
他们古怪地僵持着,幻境中的时间凝固在过去的一隅。
半响,克里斯梅尔才放弃般地移开视线。
他换了一个话题。
“——预言中说,你会是杀死我的那个人类。”
面前的孩子看起来很不安,他金色的头发就像太阳一样,光辉璀璨,直到这样的光芒吞没那一枚不详的月亮,这是命运为他写好的诡计。
“我不会杀死您的,”
小罗兰怯生生地说,“魔王先生,我连剑都举不起来。”
真该让那些大法师忠诚的学徒和拥簇知道。
克里斯梅尔想,这是在幻境之中,否则他一定会回到王国的广场上毁掉那座雕像。
这个人会说谎,且擅长此道。怨恨仿佛剧毒般在他的心脏中流淌,即使魔王无法回忆出任何具体的情景,但他毫无疑问恨着眼前的这个人。
“你的法杖呢?”
“……什么?”
克里斯梅尔干脆掠过他——就差一点就像是黑色飓风一样从他身边碾过去了,但还是牵起了他的手。幽暗的山洞里弥漫着血的腥味,还有些冷冰冰的其他东西,总之不适合牵着手漫步。
克里斯梅尔拉着男孩踉踉跄跄地走着。
他们走到第七圈的时候,小罗兰喊了停。
“就在这里,”
他顿住了脚步,“如果您在找的是我的‘法杖’。”
罗兰实际上怀疑克里斯梅尔是不是真的在找,他确实很不擅长做这类事情。他身边的魔王停下了,偏过头时,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拂过了他的手背,就算隔着屏幕,罗兰也能想象出那种触感,就像粗糙的绳索。
他们的视线一并落在地上。
克里斯梅尔用镰刀挑开法杖上的半截手臂,使它暴露在空气中。如果这真的算得上是法杖的话。它看起来像是那种哄小孩玩的玩具,上面用亮片点缀着五颜六色的星星。
最重要的是,它折断了。
罗兰慢慢地走上前去,他捡起了地上的‘法杖’,试图将它复原。但是中间的那一道折痕太深了,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使它恢复原状。
法杖是那些人为了稳定罗兰的情绪带来的。
对症下药,指的就是这个。
同时来的还有给一个贵族小女孩的信纸,这样她就可以给她的亲人写信,虽然信件从未有回音;还有给其他孩子的糖果、玩具剑、各种各样的零食。所有人当时都很满意。
现在这支法杖被人踩断,陷在尘埃之中。
“已经坏了,”
屏幕中的小罗兰闷闷地说,“就算没坏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否则,当时的他就能阻止所发生的一切了。
一个法师的法杖是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然而,克里斯梅尔将法杖从罗兰手中抢走的时候,未来赫赫有名的大法师并没有反抗。魔王像是端详一件半成品般端详着法杖,亮晶晶的亮片沾染在了他修长冰冷的手指上,他用指腹缓慢地旋转了一圈。
随后,罗兰隔着屏幕甚至没能看清他的动作,法杖就被塞回了他的手上。
“用这个。”克里斯梅尔说。
魔王真的是那种会冲着小孩的手上塞上一把武器,然后就开始理所应当地指导他发挥武器作用的存在。
罗兰一边想着一边端详着法杖,发现原本断裂的部分被一枚漆黑的羽毛深深地嵌了进去,将法杖完整地连接了起来。非常完美,唯有在美学层面显得有点突兀。
魔王说使用它……使用它做什么?
罗兰轻轻地说:“我不明白。”
克里斯梅尔比他在孩提时期所幻想的全部怪物都要可怕,他是个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淡又傲慢:“火炽咒、冰封魔法、毒裂魔法,高效杀戮术,群星降临,随便哪一个,用它对我攻击。”
都是高阶的杀伤力极强的法术,绝不是年幼的罗兰应该会的。
屏幕前的大法师感到有点难以言喻,因为克里斯梅尔甚至报出了他未来自创的魔法。
不过他所操纵的角色还是流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不会——”他下意识地说,随后又反应过来,“等一下,为什么要攻击您?”
“你注定要杀死我。”
克里斯梅尔凝视着罗兰。
“您说那个预言,”
小罗兰喃喃道,“但预言不会真的实现。现在的我不会你所说的任何一个法术,甚至不应该独自一人活下来。而且预言中,我也不应该是个法师。”
克里斯梅尔对此不予置词。
“那就用你会的。”他简单地命令道。
魔王听起来简直是在耍赖。
男孩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他,屏幕那头的罗兰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表情。但克里斯梅尔看起来没开玩笑。他一副“武器都在你手里了怎么还不动手”的模样,径直冲小罗兰走去。
他抓住了罗兰的手,让法杖的尖端对准自己的心脏。
“动手。”
这句话说的简直是威胁。
隔着屏幕,罗兰看见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眼眸中漆黑涌动的阴霾,他就这样望着自己。
银灰色的长发又一次垂落在了男孩的手腕上,身后的羽翼蔓延开来,漆黑的翎羽锋利地朝着两端刺去,但为了让男孩指尖的方向恰到好处,他甚至半跪了下来。
这一幕画面极度荒谬。在幽暗的祭坛上弥漫着可怖的氛围,召唤出的邪神却没有满足孩子最后的期待,而是半跪在那孩子面前,漆黑的羽翼在身后延申为锋利的刀锋,暗金色的眼眸一瞬不眨地凝视着他,傲慢地将那法杖的尖端拽到了心脏前一寸。
引颈就戮的姿态,神情却活生生要将面前的人类吞吃。
“为什么是我?”
小罗兰问,他慌乱地朝四周望去,只是为了不看面前的魔物,“我是个不该活下来的人。我应该和他们一起死去才对,我也没有任何才能,勇者所需要的我都没有……”
屏幕的那一头,魔王的姿态强大又美丽,大法师无法移开视线,他的心跳愈发清晰,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有任何道理,克里斯梅尔不应该对自己如此执着。难道魔王已经在幻境中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但倘若如此,这样的举动又显得过于平和。
“你活下来了,”
克里斯梅尔说,魔王暗金色的瞳孔中带着某种更为狂热的情绪,“唯一一个活着的人类,足以彰显你的才能,这就是你的出众之处,也是你活下来的意义。”
这都是什么深渊魔族离谱的优胜劣汰理论。
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罗兰也有点想要腹诽。
但……假如是那时候的自己,听到这样的话确实会感到宽慰。
正如当年的罗兰无论怎样祈祷都没有等来魔王的降临,现在的魔王也无法从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无论他的记忆是否真的出现松动。
“我并没有那样的才能。”
小罗兰垂着眼眸说,“魔王陛下,或许你和其他人一样搞错了,他们很快就不会再这么想。”
但他很快惶恐地瞪大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克里斯梅尔凑近过来,直到近到能够看清他虹膜上一闪而过的色泽,那些银灰色的发丝也像是雪一般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膀上。
“只有你能杀死我。”
魔王居高临下地说,那只断角粗糙的断面似乎有干涸的血迹,“你就是我命运中注定的宿敌。与此同时,你的命也是我的,我只给你这一次杀掉我的机会。”
法杖又被威胁般朝前拽了拽。
小罗兰的瞳孔中倒映着魔王傲慢又不可一世的目光,那目光燃烧如火。
克里斯梅尔说:“不要等到我动手。”
……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
罗兰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却迟迟不能确定应该怎样按下。
法术天赋一旦学成,即使你是一只猫,也能使用精妙的魔法,它不怎么因为个体的客观条件有所区别。而这支玩具法杖也成功地通过魔王的羽毛——别轻视它,这可是经过认证的高阶魔法材料——拥有了切实有效的魔力源头。
大法师不想露出破绽,虽然现在情况已经让他捉摸不透了。
屏幕中的男孩还是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开始念诵着些什么。随着他的声音,手中的玩具法杖开始隐约闪烁出细碎的光芒。
野兽在饥饿时眼睛会倒映出幽暗的绿光,正如克里斯梅尔现在这样。
那光芒愈发地明亮。
罗兰想要不动声色地放出一个咒语。不是面对魔王,而是针对这个困住他们两个人的幻境。刚才的小动作已经为他找到破局的关键,现在是时候打碎整个幻境。等到离开这里,不管是什么样的记忆都会被淡化,这就是他为魔王赋予的枷锁。
然而,光芒开始不受他控制地暴涨。
他企图停下,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这绝对不属于屏幕中小罗兰所能掌控的力量。力量却源源不断地涌出,朝着克里斯梅尔涌去,距离魔王毫不设防的心脏太近了。
在男孩琥珀色的眼眸被光芒吞噬的前一秒,他松开手,法杖落在地上。
而克里斯梅尔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比你更了解梦境,”
魔王说,“多亏了你这么多年来的‘馈赠’。你在我的梦中自投罗网了。罗兰·泽维尔。”
*
那些疯狂的、阴暗的记忆是从哪一刻开始冲破枷锁的?
从他抓住小罗兰的手往他心脏处刺去时,又或者是他不容置疑地宣布罗兰是他一生的宿敌时,不,比那还要早。梦是大法师遗漏的关键,他方才并非位于由法术营造出的幻境中,而是在魔王克里斯梅尔的梦里。
在这里,克里斯梅尔的记忆犹如冰释般消融,正如他在梦中参加的那一场婚礼。
“捕梦网”。
这是一种奇异的香料,就连罗兰也只是有所耳闻。魔王城无奇不有,他入住之后还没能彻底地研究一番,但现在他已经猜到了让黑猫打喷嚏的味道究竟为何物。
它恐怕被捕到了魔王的“梦”中。
而他刚才自作聪明的小动作,早早地尽收于梦境的主人眼皮底下。
“我一直不明白。”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响起时,周围洞窟的情景犹如被火烤化一般浮动着。鲜红色的花朵摇曳着,从阴森的骷髅和冰冷的岩石中生长出来,
“凭什么区区一个人类胆敢猜中我的口味,明白我的喜好,凭什么这个人类能够了解我到这种地步,而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越是这样思考,就越令我愤怒。直到现在我想起来了,一直以来欺骗我的都只有你。”
年轻而惶恐的孩子从屏幕上消失了。
但大法师并未在屏幕上看到下一个辄待他操纵的角色,没有黑猫,也没有人类形态的罗兰。游戏系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但他们不在密拉尔大陆上,而在魔王的梦里。
克里斯梅尔伸出手,白骨镰刀在他的手中凝聚成型,他暗金色的瞳孔朝向屏幕的那一头。
“我在看着你吗?”
魔王问,眼中的火焰仿佛要将屏幕烧穿,“告诉我,你在看着我吗?”
“我在。”罗兰只能这么说。
在犯下亲手欺骗爱人的罪行后,他就已经想象过下一次和克里斯梅尔该在何时何地见面。但他们见面的比他想象要早得多。而现在,面对一个记起一切的魔王,也比他想象得要早得多。
“很好,”
魔王慢慢地说,他手中的镰刀重重地擦过地面。
“罗兰·泽维尔。”
“你是我的仇敌,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是受人追捧的已逝的圣人。”
罗兰在屏幕的那一头接受着对他的审判,他伸出手触碰爱人的模样,感到心脏沉重,但却又罕有地觉得如释重负。至少在这一瞬间,大法师只是心甘情愿地迎接他所有应该受到的指责。
他哑着嗓子说:“还有呢?”
“还有?”
克里斯梅尔漠然地望向四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景象就开始翻腾扭曲,阴冷而血腥的画面上,一幕幕都生长出了血红色的花朵。这些花朵在幻境中随风摇曳,霎那间就淹没了他们的脚踝。
“你是唯一足以与我相配的爱人,”
魔王抬起暗金色的眼眸。
罗兰竟觉得有些恍惚。
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一双眼睛呢?其中的占有欲浓到完全无法稀释,仿佛整只金灿灿的眼眸就只能倒映出他一个人类。克里斯梅尔伸出手,仿佛要穿破时间与空间,直接触碰到另一头的罗兰。
“小心别落到我的手上。”魔王说。
罗兰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仍旧觉得心跳如擂鼓般震动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其他的话。
“你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辩的吗?”
克里斯梅尔望着面前的虚空,语气冷酷。他伸手触及镰刀上的那一段肋骨,心中涌动着毁掉它的冲动,指甲轻轻划过光洁如初的骨头。
“我想知道在你的记忆中,我是什么时候做下的这件事。”
“就在刚刚,”
克里斯梅尔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罗兰,
“你把我的爱恨封印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是上一秒钟你刚刚犯下罪行。是的,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我没有真正想起来过一秒钟。”
“那就好。”
罗兰平平淡淡地说。
克里斯梅尔看不见人类的表情,也就无从探知人类的情绪。但这句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话却让他心中翻涌的漆黑的愤怒更为深沉了,他几乎要被自己的恨意反噬,这就是深渊魔族的劣根性,他们的确不应该接触到“爱”这个字眼。
“就这样?”
克里斯梅尔的声音几乎要扭曲到带着鲜血的味道,
“你就想和我说这个。要不是我现在杀不了你,你绝对已经被我挫骨扬灰了。我说想要你的肋骨,你就把肋骨给我,那么你的生命呢?你自私地活着,背负着这一切。你没有其他要对我说的话吗,卑劣的骗子。”
怎么可能没有。
罗兰想。他希望让克里斯梅尔放心,至少他在积极地准备回去,而且马上就要回去;一切都进行得很好,魔王不用等待就会重新得到他,就像是从未失去。他想要说他仍旧爱着克里斯梅尔,只要心跳仍在恐怕还是会爱下去。
他有许多话想说。
他闭了闭眼睛,说,“我好想你,克里斯。”
魔王那双眼眸燃烧着的愤怒的火焰足足提高了一个量级。
他的指甲建立地划过上面那枚崭新的骨头,这枚骨头曾经安放在某个人温热的胸腔中,他咬牙切齿地想,是谁允许它擅自成为“魔瞳”的一部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我要毁掉它,”
克里斯梅尔威胁道,指甲划出粗糙尖利的声音。
“那本来就是一个礼物,”
罗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下去的,但他确实一刻不停地说着,“随你处置。克里斯,现在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我的计划中,但只有你能打碎我的计划。你就是那么好。因为我觉得很痛苦,我每时每刻都必须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但是见到你以后,我觉得承认也没关系,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想你。但是我真的非常、非常想要触碰你。”
克里斯梅尔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的虚空。
“不许装可怜。”
魔王陛下的声音冰冷,但他眼眸中的火焰却闪烁了一刹那。
罗兰没有自己在说什么的自觉。
但他确实愈发变本加厉。
“克里斯,”
他突兀地说,“你可以杀掉我,现在要我自己结束生命也没有问题,但我想要先吻你。我想你了。在这段时间,我有时候也会感到恨,因此我越来越能够理解你的愿望。但我想要先吻你。”
这个人类怎么三句话不离亲吻。
克里斯梅尔想,却觉得手中的镰刀都开始滚烫。魔族有冰冷的血,和冰冷的武器,一定是这个人类对他做了些什么。
“不许说了。”不可一世的魔王狼狈地喝止。
他的视线从面前的虚空移到长到脚踝的鲜红色的花朵。
魔王还是对大法师说谎了,实际上他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因此也不知道这些造物是怎么蓬蓬勃勃地从他潜意识的深处生长出来的。
就像是他想到恨,就会想到这片美丽的花海,以及伴随着抵上心脏的匕首而来的芬芳又潮湿的一连串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