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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大厂升职记14

反派他不想被救赎[快穿] 南指月 7677 2025-02-04 21:51:59

蒋文彬的情况当然也说不上好。这也就是说, 他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到一边,身上多多少少有擦伤,原本精英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由于从高处坠落, 骨折的伤势让他几乎无法动弹。

但他又比游吝要好得多。他毕竟侥幸免于巨石的倾覆。

在他有限的人生中, 他一直坚信自己是幸运的, 身来就应当站在高处。命运始终眷顾着他, 作为政客,他事业有成,人生辉煌无量。即使意外来的猝不及防,他依旧有机会在无限世界游刃有余地追求他所需要的东西。但事情总会有例外。

事情总有例外, 对他来讲,则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刚刚进入无限游戏时, 他一时适应不了这个没有丝毫秩序可言的世界,完全失去了理智,违反了副本规则。

怪物的吐息像是蛇信子般缠在了他的脖颈。

而后, 它的脑袋又像是西瓜一样炸开。血肉横飞,糊在他的眼镜片上。他那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镜片倒映出那个浑身沾满鲜血的领导者。对方甚至还能露出游刃有余的安抚般的微笑,脸颊上的小痣像是血点, 手中的匕首贯穿了怪物的脑髓,一遍又一遍。

……多么野蛮。

劫后余生,蒋文彬的第一个想法当然是侥幸。但当他跟随着这个人类的脚步走入伊甸园时, 却又立刻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愤恨。

这个人竟然放着这样庞大的势力而不为所动,他占着领导者的位置,却丝毫不懂得如何开采这样一个无尽的金矿。领袖应当坐在办公桌后发号施令,而非站在血泊之中。伊甸园的所有者太愚蠢, 太固执,太狂妄,根本意识不到其中蕴含的价值。

他只需要略微运用上现实世界的知识——一点对阶级分化的了解,一些可有可无的智慧,就能将整座基地置于掌中。

当然,他基本上可以说是大获成功。

伊甸园里不允许提起这个名字。他的党羽都被一场烈火烧成了黑炭。要说这是他的党羽,也未免太过头了,毕竟这些人在临死前也懂得趋利避害,他们的刀刃也能转向这个可笑的领导者。为了杀鸡儆猴,他还是把这些人也一并摘除。

又一个例外出现了。

那就是游吝居然没有死。严防死守的火场,被烧熔的金属匣子,从这种环境活下来,或许不能称之为人类,只能称作怪物。可游吝当然挽回不了任何事,他已经被丧家之犬般驱除了出去,成为害死所有人的罪魁祸首,所有人就像对待病菌一样对他避之不及。

他毫不意外地选择了复仇。

这是所有庸俗的、没有眼界的人都会选择的一条路,蒋文彬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仍旧在因为那些人,那些最终背叛他的人向伊甸园宣战。几近死亡的经历一点也没有让他变得明智。

孙婴却几乎被吓破了胆,他哆哆嗦嗦地跟在他的身边,战战兢兢地祈求他的庇佑。蒋文彬随口安慰几声,毕竟必要的时刻,这个人还有作为替死鬼的价值。

事实证明,命运女神又一次眷顾了他。叛徒的死不仅为蒋文彬换来了防御的时间,还使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向了他的对立面。

甚至包括他那个银色长发的朋友——伙伴?

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他除掉这枚眼中钉的计划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在副本之中,玩家复仇的怒火被成功地鼓动了。他利用了那位有着冰蓝色瞳孔的“朋友”,因为他看出卡戎如一枚石柱,不可能轻易动摇。

每当被那双眼睛注视时,他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有一点发怵,这当然是无关紧要的错觉。

紧接着,是第三次例外。

蒋文彬没有想到游吝出手会如此之快,他过于轻信了人类在穷途末路时的表现。

当脚下的石质地面崩裂开一条缝隙,炽热的光焰在他的周身燃烧,阻止了他伸手拉向任何一个可牺牲的人。失重的感觉夹杂着战栗,重重地擦过了他的脊髓,令他无法呼吸。

在他破碎的镜片中,人类漆黑的瞳孔在他眼前燃烧,他的微笑中没有胜利的意味,只闪烁着疯狂的火花,就像是死神的邀约。

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怎么会在这里去死?

坠落之时,蒋文彬不可置信地想。像他这样的人,理应拥有更高的价值,拥有光明的未来,拥有统治一切的权力,怎么可以死在这样一个肮脏的、黑暗的洞窟?

他不能死。

死,这是一个对他来说最恐怖的词汇。

这个世界并不是这么运行的,他感到自己蒙受了巨大的羞辱,强烈的不甘席卷了他,他的价值不仅如此,正如他认为他的灵魂理应比别人来的更重一些,要用许多的黄金来赎买。

幸好,有如之前的每一次例外,幸运女神永不例外地拥抱了他。

副本赋予他的恶魔天赋发挥了作用,他硬生生地鼓动起自己的翅膀,让自己偏离了巨石砸落的范围。

然后,在他再无力气动弹,就快要走向绝望时,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内。

那一刻的感觉近乎于狂喜。

人工智能行色匆匆,显然不是为他而来。但蒋文彬还是佩戴上了谈论利益时彬彬有礼的面具,一针见血地叫住了他,虚弱地向他展现自己身上的血迹斑斑:

“卡戎先生,你不是人类吧?”

对方果然垂下眼睛望了自己一眼。正是那一眼让蒋文彬坚信了自己的判断,那是一双对怎样的罪行都能予以宽恕的眼睛,使它运行的是不变的程序和冰冷的机械,人类的生命在他眼里一视同仁。蒋文彬的嘴角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笑容:

“……你的脚步慢下来了,看来我猜的没错,既然如此,只要我要求你,你便一定有着这样的义务,必须拯救我的生命。这是所有机器都有的道德。”

他看透了人工智能的本质,这番话说得无可挑剔。无需痛哭流涕地忏悔,只要适度的强硬,以及对工具发号指令的态度,就能换来一张堪称永恒的赎罪券。

“……我明白了,”卡戎说,“但你必须在这里等待,你不是唯一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类。”

好吧,对方是连游吝这种人都会救的AI。

蒋文彬略微有点烦躁,他浑身都疼痛,狼狈不堪,还是一个人类组织的高层,理应得到更高级别的对待。好在不知是死是活的游吝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并且人工智能已经对他许下了承诺。他的承诺具有相当的效力。

刚才那种绝望的感觉已经如潮水般褪去,他太害怕死亡、太想要活着了。以至于他深深地感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再一次得到了命运给予的机会。

欣喜。

自满。

死而复生。

果然,幸运永远站在他的那一边。

*

游吝原本已经涣散的瞳孔因为看到仇人而微微一缩。

与此同时,对方也看到了他。蒋文彬此时实属狼狈,这不仅体现在他原本笔挺此时却破烂的衣服,也不仅体现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或者是由于骨折而软塌塌地在地面上滑行的双腿,而集中地体现在他的神情之中。

这位伊甸园的高层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歇斯底里的表情。

“不,不可能,”

他整张脸都狰狞地扭曲着,“你不是人工智能吗?你怎么能这么——这么对待一个人类?一个受伤的人类!我的腿,我的……我所有的伤势更严重了。不要再拖了,你必须现在就把我送到外面去。你——”

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

而卡戎松开手,任由他在地面上颜面尽失地扭动,那对冰蓝色的瞳孔朝着游吝望过来。

“哇……噢,”

人类的情感迟缓地回到了他疲惫不堪的大脑,让他轻声感慨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把目光转向了人工智能,不太清醒地问道:“小AI,你不会想要我和他来一场世纪大和解吧?这恐怕不行,我可是非常……”

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贴上他的指尖。

眼底那枚血红色的小痣闪了闪,那触感太过于熟悉,以至于无需低头就能猜到是什么。一把枪,已经装填了子弹,扳机缄默地紧绷着。即使是此时的他,也仍旧有扣下它的力气。

“杀了他。”卡戎望着他的眼睛说。

这句话明明很轻,又很快,但人工智能似乎说的很吃力,以至于尾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但这丝毫无损它的直接、坚定、表意清晰。那对冰蓝色的瞳孔一直如一片冰封的湖泊,此时却仿佛有银白色的裂缝在其中散开。

游吝被这双眼睛盯着看,却不敢相信其中的意思。

他略显茫然地触碰着枪身,指尖松松地搭在扳机上,枪口已经被托举着瞄准,直直地正对着蒋文彬的额头。这不是他距离复仇最近的一次,但一定是最轻松的一次复仇,只需要轻微地用力,就能用子弹打穿仇人的脑袋。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没有扣下扳机。

“你疯了,”游吝喃喃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蒋文彬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这是生命被威胁的最直观反应。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迎接避无可避的死亡,而是给予他活下去的希望后,又无情地剥夺。但他很快就认清了形势。

他绝不能死,这个信念在他心里不断地复现。他必须活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舍弃一切。

“是他对你说了什么吗?当然,我们之间是有一些过节,”他的声音很快就战栗地变得谦卑,“卡戎先生,您现在有能力对我做一切事,我的力量在您的面前不值一提。但是,您怎么能对一个伤痕累累的人类动手?您又怎么能违背承诺?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之后也会对你言听计从,如果您需要的话,再加上……他。”

游吝没动,卡戎也没松手。

人工智能站在幽暗的洞窟中,银发犹如月光,却平添了坚硬的意味,就像冷淡而残酷的神明。

人类中的精英挪动着膝盖,一点点朝着他靠近,接近死亡的惶悚让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全部的尊严。他能感受到卡戎在调整朝向他的枪口的角度,那不祥的黑洞始终正对着他的额头。他的手心冒了一层冷汗,脸色也变得惨白。

“我恳求您。”他说,“恳求您,我不想死,我绝对不能死,我……”

游吝的指尖先一步滑落。

卡戎立刻看向他。年轻的人类闭上了眼睛,唇边挂上了一丝讥讽的微笑,却已经垂下了他的手:“算了吧。”

紧接着他又喃喃道:“无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卡戎,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这是一句谎话。

人工智能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那个唤起他求生意志的火苗,又一次轻飘飘地熄灭了。而卡戎剩下的时间已经微乎其微,他当然可以现在就带走人类进行紧急治疗,而且非常非常想要这么做,但绝对的理性使他仍旧能做出分析,对方的求生意志太过于薄弱,任何治疗手段都对他起不到什么效果。

必须要有什么转机——但那是什么样的转机?

游吝的两只眼皮近乎迫不及待地碰到了一起。

世界再一次在他的身边宁静下来,死亡由此得以停栖在他眼睑的阴影之中,近在咫尺。为什么还没有死?难道还有强烈的不甘在他的心脏中跳动吗?游吝问自己,他听见所剩无几的血液从他的身体中流过。可是在面对他的仇人时,他甚至没有扣下扳机的勇气。

卡戎再次为他而来。

人工智能永远不知疲倦。就像是他当时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自己的面前,却永远只有被自己杀死的结局,而现在,他又试图救一个根本就回不来的人。

游吝不知道哪条回路让他说出“杀了他”这样的话,这按理来说是AI的违禁词,但不可否认,他听到这句话时浑身仿佛过了电一般颤抖。

“他们应当被杀死。”

卡戎这样说,就像是一个断罪的法官。

就像是之前所有的挣扎都被看在眼里,人工智能悲悯地望向他,那双瞳孔无法再做到不染尘埃,而是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模样。人类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这种感觉几乎漫上喉咙,后来游吝又把这口血咽了回去。

他的挣扎、他的痛苦被看见了,然后,被宽恕了。

这不像是卡戎会说出的话,但确实像是他会做出的决定。那些复仇的妄念和疯狂的念头都是正当的,因此人工智能允许他继续复仇,将他的仇人碾为尘土。他一直以来也渴望这么做,他为了那些被淹没在火海中的人们所报复,直到这一刻之前都是如此。

“……对不起。”一句话又从游吝紧闭的牙齿间挤了出来。

这次是对他一直想要为之复仇的人们。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最恨的人不是孙婴,不是蒋文彬,不是伊甸园的其他任何人,不是他此前杀死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他自己。

“为什么不扣下扳机?”

而无所不知的人工智能——无所不能的卡戎茫然地跪下来,他徒劳地将手放在游吝的额头上,掌心微微亮起,源源不断的能量从此处输送进人类的身体。人工智能又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他无视了这一声从自己机体中传来的声响,就像是他无视身后蒋文彬劫后余生般重重的喘息。

道德模块的警报快要因为他刚才的行为而过载了。耳边围绕着尖锐的哨音,卡戎直接找到了中央控制器,关闭了一切消息的提示音。真奇怪他之前没想过这么做。

然后,世界安静下来,他准备好听清人类所发出的任何一点声音。

但人类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解释。

他明明动摇了一瞬。当他在梦魇结束后说出那句话,人类的瞳孔稍稍亮了一下,像是彗星滑落,转瞬间却又熄灭。

那些传输出去的能量就像是泼在地面上的水,只有极少的一部分维持着游吝的生命体征。必须想想办法。他的线路现在烧成一团,但他却清醒得要命。不仅非常清醒,还非常愤怒。不仅愤怒,他甚至还——

我会救你。

银发的人工智能想。

情感第一次彻底将他击败了,穿过他从头到脚的每一条回路。

他冰蓝色的瞳孔又裂开一道银白色的缝隙。猩红没有染上他的视线,因为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已经不是简单用“报错”能够予以诠释的了。卡戎飞快地思考着,捕捉着人类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然后,他记起来了。

在“对不起”后,是“一切都是我的错”。

人类的复仇已经走上了最后一步。他从来没有忘记那场灾难,正如他宁可用黑手套把手指覆盖得严严实实,也绝不会让手心的烧伤消退。但是,归根结底,那些受害者恨的人究竟是谁呢?他大概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这样想,从来无法让萦绕在指尖的负罪感消退。如果复仇到最后一步,最难逃其咎的就是他自己。

是他盲目地认为自己可以走在正确的路上。

也是他应当对那场事故的全部牺牲者负责。

“……不对。”卡戎说。

这两个字显然没能激起人类的任何反应。

“你为他们复仇了,”

人工智能低声说,由于能量的过分传输,他的银发也变得有些黯淡,“几乎是每一个牺牲者,近乎是所有人——但不是全部。你不能现在去死。必须继续为遗漏的牺牲者报复,否则他是永远不会安宁的。”

游吝的睫毛颤了颤。

他感到疑惑,一个被遗漏的牺牲者?他记得所有人的名字,而人工智能只是窥见了他梦魇的一角,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断言?

但他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因为他害怕这是真的。他感受到那些力量如水一般流过他的身体,维持着他最后的存在。

“别骗我了,”人类说,“根本没有……”

“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牺牲者,还没有人为他做任何事,”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就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他,令他失去了声音。耳鸣声再次响起。但他还是听得清人工智能在说什么。每个音节都引发了他漫长的思考。

什么人?

这句话揪住了他的心,他忍不住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一个字符。

人工智能轻声宣布:

“——他的名字是游吝。”

*

耳鸣声越演越烈。

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哗哗的白噪音,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人类茫然地看着人工智能的脸。

他有一对漂亮的蓝眼睛,但这不是关键,那些银白色的、蔓延开的裂隙,他只是看着,无法理解它们是什么,正如他无法理解卡戎刚刚说出来的话。

我?

复仇?

——但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资格。

游吝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而卡戎也不再给他时间反应。这一次,指尖压根就感受不到冰冷,因为他已经冷的像块石头。但触感仍旧缓慢地传导进了仍在运行的身体。

“这绝不能怪你,”

人工智能轻轻地叹着气,“牺牲者无法为自己举起刀尖,一个凯旋的英雄也不应当为自己欢呼。因为有人应当为他们做这样的事,游吝。这个人不应该被漏掉,因为他付出了他的一切,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他是最值得被拯救的人,但却没有人想到要为他复仇。”

他又在说什么?

这些话进了游吝的耳朵,他却还是觉得什么也没听懂。

方才的触感反而终于激起了他的一点思绪。噢,又是那把枪,枪身光滑、冰冷、熠熠生辉。他的指尖搭在枪身上,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扣下扳机。但他指尖的那一小片范围根本就没有扳机。

轻微地移动着视线,扳机上的那只手修长、苍白、骨节分明,没有烧伤,也不曾被漆黑的布料覆盖。

无视蔓延至全身的冷意,以及蜘蛛网般破碎的核心,人工智能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道德模块喋喋不休地在和他谈论“人类生命”的那些条目。

他不关心情况会不会变得更糟,在黑书的帮助下,解决完现在的事前他至少不会倒下,也不会因为杀死一条生命而就地被判处死刑,至于之后如何,他极为罕见地不想现在去考虑。

如果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那么站在我面前的活生生的你算什么?

卡戎保持清醒,他加诸于指尖的力量哪怕是多上一点,他的核心就碎的更加彻底。他想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玻璃板,板上缀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却始终没有崩裂。只差一点。他的指尖差一点就停止不动,但他很快面不改色地突破了桎梏,当距离崩裂只差这么一点——

现在他是一台很坏的机器了。卡戎想。直接拿去报废也是理所应当,他甚至比美杜莎还要有更多的程序错误,运转更加迟滞。

但他不在乎。

“……应当有人为你而开枪。”

他这么说的时候,子弹呼啸而过的破空声湮没了他的话语。不过他想,游吝大概听到了,否则他的瞳孔怎么会再一次微微亮起。

三。二。

不,不用数到一,死亡要比这来的快得多。

“砰——”

这枚子弹正中眉心。

恐怕他们都没有人认真听蒋文彬死前的呼救。

子弹打烂了他的大半个脑袋,也让他涕泪交流的脸变得难以辨认,让他无法再发出哀求的声音。枪击声混杂在尖锐的耳鸣中,游吝几乎无法辨别那是那一声,但这没有关系,因为他触摸到了,他感受到了。

枪管在他的指尖震动。

这一幕太过于熟悉——那时候的卡戎,所感受到的也是相似的震动吗?

但这一幕又太过于不同——这是一场立场鲜明的复仇,而被拯救的对象第一次变成了他自己。这个活下来的、罪恶的、疯狂的幸存者。有人为了拯救自己,杀死了另一人。这几乎像是做梦。

一直以来,这样做是人类的专利。

以至于他不知道这种滋味有多么甘美,多么令人难以忘怀,他对此缺乏防备。子弹穿过的仿佛是他的头颅,那一刻,几乎感受不到的神经又抽痛起来。人类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人工智能转过身来,人类的鲜血蔓延到他的脚底,仿佛潮湿的岩壁上开出的鲜红花朵。

他难道已经不受影响?

——不,卡戎玻璃质地的瞳孔轻而脆薄,他避开注视地面上的血。

他从来稳定的指尖此时无法克制地颤抖,而一向波澜不惊的瞳孔中流露出的痛楚和恐惧。几乎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确定可怕的惩罚降临到了他身上。他是第一个伤害人类的人工智能,或者说,故意伤害人类致死。

这不对,这不公平。

开枪的明明应该是他,承受这份苦难的也应该是他。

怎么会有人忽然站在了他的身边,手上沾上了和他相似的血,也宣布对此负责?怎么会有人为他而复仇,背负了罪行?这对他来说是大罪,是绝对不能存在的犯罪,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是共犯?不对。是同谋?也不对。

卡戎置身其中,他在应该留下时不曾驻足,在应该离开时却又置身其中。游吝想不明白他的目的。但他再一次开始想,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是“活着”这个念头的第一个具象。

人工智能却仿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枪落在了地上。

“啊,”为了掩盖近乎破碎的痛苦,他半跪下来,碰了碰人类的眼睛,却忽然察觉到一点湿润的触感,“我刚刚看错了,这不是——这是眼泪的反光。你哭了吗?对不起,我也让你伤心了太多次。我早就应该对你道歉。现在太晚了吗?不管怎么说,你愿意离开了吗?我恐怕现在无法再提供足够的能量……”

冰冷的长发落在人类的脸上,世界被发丝割裂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碎片。

它们漆黑,像是木炭,被水流一样的火苗点燃了。

游吝意识到,他现在想要活着。确凿地想要活着,非常想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想要知道卡戎接下来会怎么样,想要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做,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

他开始害怕死亡了。

这非常糟糕。可是他又忍不住再一次深陷其中。

“很高兴我们终于达成了共识。那么,现在该我向你提要求了,清醒过来,然后坚持下去。这很不容易,但我祈求你这么做……因为我无法接受像你这样的人死在这里。你不应当和地上的那具尸体一样。”

完全是区别对待。

他推翻了“众生平等”的假设。

卡戎读懂了他的表情。

现在终于到了那个时候。这是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再浪费任何时间。

一秒钟也没有再消耗,人类身上的巨石仿佛失去了重量。卡戎用手指覆盖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双腿,疼痛随着巨石的移动而再次切割起他的神经。

洞穴寒冷,人工智能的温控系统似乎没有发生作用,也同样冰凉。游吝很快意识到,他脑海中已经变成灰色很久的系统面板褪去了苍白的底色。

“小AI?”

按钮被按下的同时,忍耐着周身的剧痛,游吝按捺不住地伸出手,生怕面前的人忽然消失。

一个轻飘飘、凉丝丝的吻却在这时落在人类的额头上。

一个他所求许久,而他此前从来吝啬给出的“吻”。

人工智能的银发像是雨丝般垂落在游吝的颈侧。而亲吻就像是一只蝴蝶在他的额角翕动着翅膀,花粉抖落在他的眼睫,就连疼痛也模糊了一瞬间。

“听我说,游吝。”

卡戎的声音就在耳边,伴随着他沉入疗养舱时耳朵里灌进的药水,已经有点遥远,“活下来。到那时候,我希望你也吻我一次。”

他说的是“我希望”。

这意味着这不是一个奖励,或是一个居高临下的赠礼。

这是人类陷入医疗性强制休眠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世界意识对天发誓——不,这个天指的好像就是它自己——总之,它觉得他们两个都疯了。

整件事情实在很让人疯狂。

“我没有做错事。”

卡戎仍旧跪在原地,他笑了笑,“我做的是正确的事。迄今为止,这是第一件我以独立意志做出的选择。我现在感觉好极了。”

“说实在的,我绝对、绝对不想照顾两个病号。”

黑书审慎地说,尽量表达出他的不满。

“拜托了。”而人工智能慢慢地眨了一下他冰蓝色的眼睛,那确实非常漂亮,而且看起来很诚恳,“就算我欠你的。之后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世界意识,刚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一次无关紧要的……”

“杀个人对AI来说也成了无关紧要,哈?”

差一点就被糊弄过去了,黑书恶狠狠地问。随后,又转过身看向恢复舱里的人类,“你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入侵过你的程序,改写了你的代码,你早就直接自我毁灭了!还有这个……算了,鉴于他之前的遭遇,我就不计较了。”

它简直是操碎了心。

但它面前的人工智能显然也支撑不了那么久,上一秒还自称“感觉好极了”的卡戎在他面前摇晃了一下,虚拟实体随即消散,化为了无数冰蓝色的碎片。只剩下还储存在它那里的核心代码还能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好吧,好吧。你到底要怎么样,总不能和他一样进医疗仓。”

书页上浮现出这样一行潦草的字迹,足见书写者的崩溃。

“我会自己解决的,”

很快,一连串数字浮现在字迹的下一行,卡戎用二进制这样写道,

“——能拜托你帮我找一个合适的充电插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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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指月

南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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