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哈尔滨的时候,初雪正好飘落下来。
任少伟和常晓燕的婚礼在明天,两人先回了友谊小区的住处,放了行李。
那辆孔雀牌自行车也被他们放在这间房子里,随着捷安特、捷诺等国际品牌的自行车进入中国市场,几乎已经成为古董。
之前几次两人一起回哈尔滨,都是准备过年的时候,那会儿往往要赶路,不像今天这样充裕的时间。
梁也看了眼自行车,朝杨今挑眉。
杨今把刚脱没多久的围巾再次戴上,回答:“嗯!”
这条围巾一戴就是好多年,如今已经有些旧了,保暖效果也堪忧,但因为是梁也织的,杨今一直舍不得换,就算破了洞他也要继续戴。
或许有些神经质,但就像下雪天还要出门骑自行车的决定,旁人理解不了,只有他和梁也才能懂。
爱情就是这样的。
梁也把自行车扛下楼,坐在前座。
杨今跳上后座,自行车因为他的动作发生歪斜,他小声地“啊呀”了一声,然后猛然觉得这个场面好像曾几何时也发生过。
梁也半天没动,杨今问他怎么了,他回头看着杨今的手,蹙眉不悦。
杨今了然,抿着嘴笑了一下,然后乖乖把手伸到他的口袋里面。这人怎么这么霸道呢,杨今想,并且报复性地捏了捏梁也口袋的布料。
孔雀牌自行车的车轮滚动起来,在铺满初雪的地上行驶,好像从2003年骑回了1992年,碾碎一地时光。
初雪落在杨今的鼻尖上,有点儿痒,但他没有用手扫掉。
一是他不想把手从梁也口袋里拿出来,二是他恍然记起,1993年他和梁也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初雪那天。
那天他问梁也要不要和他搞对象,梁也说嗯,他说不能说嗯,得说要,梁也还是很坏地说,嗯。
杨今把头靠在梁也的背上,突然觉得自己很爱梁也。
不对,是本来就很爱。一直很爱,爱到一百岁。
孔雀牌自行车一直行驶,最终停在粮友胡同口。
曾经梁家小卖店坐落的地方,已经被两面水泥墙替代,时过境迁,如今在粮友胡同里玩雪的孩子,一定已经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家物美价廉的小卖店了。
因为城市用地和道路规划各种现实因素阻碍,梁家小卖店复原计划被迫终结,至今仍然停留在图纸上——他们能做的,也只是把图纸裱起来,挂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
想到这里,杨今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
下一秒,梁也伸手,弯曲手指,轻轻刮掉他睫毛上的雪。
有些痒,杨今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就看到梁也从包里拿出了个什么东西,递给他。
杨今接过来看,是一份《购房合同》。他抬起眼,惊愕地看着梁也。
虽说梁也在公司这三年赚了不少钱,但全款买下地段这么好的房子,还是别墅,还是要花很大一笔钱的。
“咋了,惊讶成这样。”梁也抬手,帮他把下巴抬上去归位,“你给我介绍工作,我给你买房子,不是很公平吗?”
“可是……车已经是你买的了,你怎么……”杨今有些语无伦次,“不是说好房子我们一起买吗?”
“那你就当是一起买的,本来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梁也伸手帮他紧了紧围巾,“而且我不是买白的,我有个要求,杨工。”
杨今立刻问:“什么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叫一万遍老公,再穿白衬衫和西装在书房,甚至是要他去天上摘星星,他都会给。
但梁也只是说:“我特地买的别墅,就是为了有个院子,有了院子,我就想请杨工把梁家小卖店复原设计图变成现实。”
雪落在粮油胡同里,落在原来梁家小卖店坐落的地方,如此圣洁。有的东西看似消失了,却永远不会被相爱的人遗忘,不被遗忘,便永远存在于世上。
复原梁家小卖部,杨工当然义不容辞。
杨今问:“所以,刚才要出来骑自行车,还骑来粮友胡同,你是故意的吗?”
梁也痞笑着回答:“是啊。”
“万一我嫌冷不想出门怎么办?”
“你不会的。”梁也笃定地说,不说为什么——大抵也是说不出,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的。一百岁的时候,你也会愿意和我一起出门看雪。”
杨今安静地看着他,忍了很久还是没有忍住,上前踮起脚,在漫天的大雪里亲吻了梁也。
全世界最好最好的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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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梁也一大早就起床当伴郎去了,杨今则因为昨晚太过激烈的事情而一觉睡到中午,下午才慢慢悠悠地爬起来。
厨房里,已经有梁也给他早上起来提前给他做好的午餐。一菜一汤,简单却幸福。
在一起生活三年,杨今没做过一餐饭。虽然他多次表示让梁也教他,但在把锅烧糊、把盐当成糖、把手切到之后,梁也就勒令他不许做菜了。
杨今沮丧地说自己这么大人了连饭都不会做,真丢人。梁也就把他抱到大腿上哄,说是我故意不想教会你,你学会了就不吃我做的东西,你不许学会,一辈子只许吃我做的,不许有第二种选择。
杨今吃完饭洗了个澡,包好一个大红包,写上“恭贺新婚,百年好合——梁也、杨今 贺”,出了门。
来到三职高门口,他恍然想起高中时的自己曾经无数次跟踪梁也的荒诞行为,当时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早就被梁也发现。
好傻的十七岁。好爱他的十七岁。
杨今走进三职高礼堂,见到了新郎新娘,也见到了站在新郎旁边西装革履的梁也。
虽然已经在工作场合见过梁也穿西装,但此刻杨今还是移不开眼。
寸头配西装本来就已经让他受不了,一想到西装之下其实藏着因为他而纹身的手臂,杨今不由得回忆起昨晚的事,回忆起梁也用这只手臂摁住他,让他窒息,也让他快乐。
杨今把红包给了常晓燕,对她说:“晓燕,你今天真漂亮。”
常晓燕故作高傲道:“我哪天不漂亮了?”
四人一块儿笑。杨今想到从前任少伟就在三职高里给常晓燕来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告白,更是忍俊不禁。
杨今转向任少伟:“少伟,恭喜了,以后要好好对我们晓燕。”
“当然了。”任少伟笑着拍了拍梁也的肩,“我多向也哥学习。”
又寒暄了几下,杨今便进去了。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杨今和任少伟、常晓燕没有共同好友,他不知道自己被安排在哪一桌了,他猜测可能是跟他们高中同学一桌。
这桌此时只来了一对夫妻,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纪。
其中的丈夫主动和杨今搭话,问他是新郎新娘的朋友吗,杨今点头说是。
这位丈夫便介绍道:“我和新郎以前是第二机械厂的同事。这位是我爱人,姓方,正好就是三职高的老师。”
杨今点头,“方老师好。”
问完好的一瞬间,他怔愣了一下,遥远而悲伤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
方老师大抵是很细心的女性,注意到杨今的表情,问:“怎么了?”
“没什么。”杨今很快调整好表情,微笑道,“想到之前的一位老师了,他也在三职高工作,也姓方。他是很好的人。”
“我们学校除了我,好像没有老师姓方了。他退休了吗?”
“他……”杨今顿了顿,“离开了。”
方老师忽然也有些哑然,犹豫着问:“你……是93届的学生吗?我好像知道你说的是谁。”
杨今看向她。和她对视的瞬间,他仿佛越过时光看到那位在三职高门口和他仅有一面之缘的方老师,眉眼和脸型好像好像。
她问:“你……你说的是,我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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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今和梁也来到墓园,找到方老师和他爱人的墓,安静地看雪覆盖在黑色的墓碑上。
方老师的妹妹告诉他们,当年哥哥和他爱人死了以后,没有家人愿意去收尸,是还在上南方大学的妹妹从遥远的地方跑回来,为他和他的爱人处理后事,让哥哥和爱人葬在一起,入土为安。
妹妹笑得很甜美,告诉他们:“哥哥回梦里来找过我,他说谢谢我,他在天上和小陶哥过得很幸福。”
梁也和杨今拿着香火,站在一起。
梁也还记得他与方老师的最后一面,也记得方老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保护好自己,还有那个三中的孩子。
“老师。”梁也说,“您说的话我一直记得,我有努力保护他,竭尽我的全力,穷尽我的一生。”
杨今仰头看了梁也一眼,梁也垂眸与他对视,交换一个坚定的眼神。
杨今回头,对着墓碑轻声说:“老师,不管是天堂还是来生,您一定都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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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2008年一月底,梁也和杨今搬入新家。
搬进新家的第二天,上海迎来了二十年来最大的一场强降雪。
两人在卧室里缠绵了一夜,光溜溜地睡醒,拉开窗帘看到银装素裹的上海,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回到了哈尔滨。
杨今走到窗边往下看,心一紧,喊道:“梁也,你快过来看。”
梁也边穿衣服边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先是侧头亲了他一下,然后问:“怎么了?”
“你看小卖店。”杨今指着院子里他复原好的梁家小卖店,“以前冬天,你家小卖店就是这样的,屋檐上积很多雪……”
“回来了……”杨今喃喃着,忽然转过身高兴地对他说,“梁也,都回来了。”
杨今没说什么回来了,回哪儿来了,但梁也听懂了。
那遗憾的五年,那被强行拆散的年少时光,那曾经他们护不住的小卖店和爱情,以及杨今不告而别的那些冬天,都回来了。
梁也用见杨今第一面就为他负伤的左手,轻轻抚摸他的好学生,他的杨今,这辈子最爱的人。
在漫天飞雪的窗前,梁也俯身吻住他。
往后的冬天不再冷,因为那将是有你在的每一个冬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