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也带母亲回到老家的时候,稻田一片翠绿。
夏天雨季是水稻生长得最旺盛的季节,梁也记得小时候他和父母是如何在稻田里劳作,如何畅想秋季的丰收,如何期许往后年复一年的稳定生活。
田埂上的熟人瞧见了,呼喊道:“哟,孙姐,村里都听说你要回来,这下终于回来啦!”
孙娴坐在轮椅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哎,回来啦!”
“回来好啊,回来好!这大包小包的,是不打算再走啦?”
孙娴朝她笑着点头,又左右看着这如海一般宽广的稻田,笑着笑着就掸出泪花:“多好啊,早就应该回来的,就应该这样安安稳稳的……”
村里的房子空置了好多年,本应该积着厚厚一层灰,但村里亲朋好友知道他们要回来,都帮忙收拾了出来。
母子俩一进去就是干净亮堂的,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
“还是村里好,有人情味儿,村里人都还念着你爸当年的事儿呢。”孙娴环视着房子,叹了口气,“不像在城里做生意,处处都是算计。”
梁也沉默着没接话,捧出父亲的骨灰盒——这是他冒死冲进正在拆卸的梁家小卖店里抢夺出来的。
梁也说:“妈,我先去给爸安置好。”
邻居已经来找孙娴聊天了,都夸梁也长大了,更懂事了。
孙娴笑着说哪里哪里,对梁也说:“哎,去吧。”
几个堂兄弟带着梁也来到后山他们选好的地方,墓碑已经堂兄们已经帮忙做好,梁也只需要把骨灰盒放置入内。
事情办妥,梁也谢过堂兄弟们,说自己想再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堂兄弟们烧过香后便走了,梁也带着从哈尔滨买回来的红肠和酒,摆在父亲墓前。
他把一杯酒洒在墓前,自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喝下。烈酒下肚,一股劲儿往脑门冲,眼眶都热了。
“您在哈尔滨也一定也看到了,对吧。爸,很多事儿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对的,您走之后妈总说要安稳,这些日子遇到的事儿好像证明妈是对的,可是……”
梁也双手撑着额头,闭上眼。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桩桩件件,没一件是顺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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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小卖店没有产权的事儿终究是被发现了,他到粮友胡同的监察大队据理力争,明明已经混熟的监察大队,却没一个人给他好脸色。
他又跑去找周老板帮忙,周老板不仅不帮忙,还说要从他的四家音像店撤资。
孙娴的心脏病就是在这时候犯的,他送母亲去医院,因着这次发病的由头,终于劝母亲做了造影。造影结果出来,确诊冠心病,不算严重,但医生说必须保证休息,不能劳累,还要保持情绪乐观。
粮油胡同的家没了,音像店被抽资了,梁也手头的钱很快就支撑不起四家店的运营,强留母亲在哈尔滨,他也确实……留不住了。
带母亲回老家之前,梁也去友谊小区找杨今。
他们闹了不愉快还没说开呢。
闹矛盾的第二天,梁也到三中也没接到人,那晚他本想去友谊小区找杨今,可是几个分店的小工居然同时找到他,说各片区的监察大队同时上门找茬,他不得不去一一处理。
梁也上一单元五楼,敲门。
他打算跟杨今说对不起,那天因为录取通知书的事儿跟杨今吵并非他本意,是他那晚没想明白,他决定告诉杨今孙娴生病的事情,并且希望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他们都能一起面对。
可是他敲了半天门,一直没人开。
最后敲到邻居都出来了。邻居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看瘟疫一般,说:“别敲了烦死了,人被他爸带去澳门了!”
……啊,澳门。哦,澳门。
梁也想,杨今之前也有两次突然被召唤到澳门的经历,后来杨今都回来了,这次也会回来的吧。
虽然这样想,可是梁也心中的不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闭上眼,那张录取通知书在眼前浮现,还有杨今撒谎对他说这是他妈妈办理生育材料时躲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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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梁也睁开眼,抬头,看到家乡的天空如此辽阔,稻田如此广袤,可是低头,被村里所有人念着的父亲依然变成小小的一方骨灰,深埋于地里。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人之所求又到底应该是什么。
“安稳,安稳才是好的……”梁也望着父亲的墓,喃喃着。
顿了顿,他问出那句他时至今日都解不出的题:“可是爸,您当年拦着那些粮商的时候,您想过后果吗?如果知道是死路一条,再来一次,您还会这样做吗?”
父亲已经变成一抔黄土,不会回答他。
爱情是什么,理想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为什么小时候他不好好念书父亲就打他……父亲永远都不会再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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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里待了一周,梁也回了哈尔滨。
周老板撤资后,四家音像店一下子黄了,梁也给小工们结算了工钱,遣散了他们,又把除了工大店之外的三家店都卖了。
有人来问他卖不卖工大的店,梁也说不卖,工大的店他打算自己守着。
还有三天高考,反正这三天生意也掀不起水花,就去友谊小区一单元楼下花坛等杨今,等上一整天。
等到最后,邻居都烦他了,有人朝他吐口水,说请走一个兔子,另一个怎么还在这儿,瘟神似的。
于是梁也就不去友谊小区了。
他转头去了三中,等姚文静放学,问她杨今有没有来上课。
姚文静告诉他杨今这两周都没有来,她去问了老师,老师只说杨今家里给他请了假,具体情况老师也不知道。
梁也又问了三中在哪个考场高考,然后对姚文静说了考试顺利。
高考的前一个晚上,梁也睡在工大店的里屋,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他在这张沙发上吻过杨今那么多次,也在这里对他说过,留下来吧。他当时说的是请杨今留下来过夜,但实际是想说,和我一起留在哈尔滨吧。
而现在他在哈尔滨孤身一人。
角落里,兔子打翻了水,梁也闻声过去处理,给它装了新的水,又添了新的粮。
梁也摸了摸兔子脑袋,问:“小兔子,你朋友去哪儿了你知道吗?他还会回来高考吗?你帮我问问他好不好啊?”
小兔子只顾着吃草,不回答他。
高考那三天,梁也每天都等在考场外,希望能从出来的考生中看到杨今的身影。每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他就心一紧,神经质地上前去看,看了,心就沉了。
都不是杨今。没有杨今了。
1994年7月9日下午,高考结束。
考生们冲出考场,冲到家人朋友怀里,把手中的书本试卷扔到天上,大喊着:“终于考完了!终于考完了!——”
书卷纷飞,梁也站在不属于他的书海里,等一个不属于他的人。
最后,书被扫走了,他的人依旧没来。
梁也回到工大胡同,兔子又蹦跳到笼子边边,等着他喂食。
梁也蹲下来给它添粮,定定看着它吃食的样子,说:“小兔子,你的朋友不要你了。”
之后的几天,梁也在哈尔滨街头漫无目的地骑车。
骑到塔道斯,虽然知道很不理性,但他还是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钱去吃了一次。
骑到音乐厅,想到前年冬天他偷偷去看杨今钢琴比赛,然后杨今在大雪天不穿外套追着他跑出来,眼睛那么明亮。
骑到废旧铁轨,想到那晚杨今给他的拥抱,也想到杨今说的他爸爸做粮食生意的。梁也至今仍然不愿意以为他们两家有仇,他杜绝这种无端的联想。
骑到算命师傅的店里,他算了好几次,好几次的结果都是:“他已经去澳门啦,不会再回来啦。”
最终,梁也骑到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珠海的火车票。
昨天他去咨询过去澳门的手续,探亲他不符合条件,旅游他没钱报团旅游团,其他事由更是不可能。
他到了珠海,想着能不能混过关。但是真想混过去的时候,他又想到母亲。母亲只剩他一个人了。
最终他只是站在关口遥望澳门。
南方的夏天真热啊,这里的冬天也一定不会太冷吧,他担心冬天会不会有人提醒杨今“今天很冷”,看来是多余了。
他给杨今织的那条围巾,大抵也多余了。
时至今日,梁也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杨今不告而别,但他知道他不会得到答案了。
唯一的悔恨,是没有和杨今好好说再见。如果知道发现澳门录取通知书那晚是最后一面,梁也一定不会对杨今说那么多狠话,也一定不会丢下他一个人走掉。
回到哈尔滨的时候,梁也身上已经没剩什么钱了,任少伟和姚文静分别借给他不少,缓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算命师傅也来劝他,说:“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离开哈尔滨,去大城市打工,另一条是留在哈尔滨。”
梁也就问:“哪一条能再见到杨今?”
不久后,任少伟离开第二机械厂,他说最近厂里效益不好,鼓励停薪留职,他要去上海打工,还信誓旦旦说要追回常晓燕。他问梁也要不要一起去上海。
梁也摇头,说不了。
他不想挪窝,他和杨今说好的,杨今念工大,他在工大胡同里开店。杨今万一哪天回来了,还能在这里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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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
1995年,梁也写到澳门第一大学的所有信件都没有被回复。
1996年,梁也不再写信。
1997年,梁也在工大店里,看着一批又一批工大学生入学、毕业。戴眼镜的学生越来越多,可没有一个有他的好学生戴起来好看。
1998年,算命师傅的徒弟顾灵生考上工大,梁也偶然发现了顾灵生的性向,还发现了他喜欢的南方小男孩儿。
可能是有过遗憾,梁也就很想促成别人的姻缘。梁也叼着烟,摆出吊儿郎当的样子激他,说你他妈追不追,不追我上了啊。
顾灵生那双冷眼从小到大没变过,就这样看着他,问:“你不想你那个人了吗?”
梁也怔了一下,吸了一口烟,无所谓地说:“多少年了都,早他妈不想了。再说,言而无信的人,想他做什么。”
1999年12月20日,澳门回归,举国欢庆。
他跟着一群工大的学生拿着国旗去街上欢呼。冬天的哈尔滨还是那么冷,忽然下起雪来了,他落在狂欢队伍的最末,脚步缓下来,笑容停下来。
澳门回家了,可是他的好学生还没有回家。
所以在店门口看见一个身影时,他第一反应是来买东西的顾客。
“久等久等,刚庆祝去了,买点儿啥?”
说完话,他才在那人的颈上看见那条五年前他亲手织成的围巾。
和以前一样白皙的皮肤,一样细边的眼镜,一样清冷的眼神,唯独不同的,是眼角泛起的红。
那抹红,是当年杨今在胡同里被那样欺凌,他都不曾见过的破碎。
杨今顶着那双泛红的眼,小声对他说:“梁也,今天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