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今知道自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天在死胡同里梁也对他说的话,这几天晚上一直在他脑中盘旋,比北风呼啸的声音还要响。
一开始跟踪梁也,他只是想要确认梁也的手是否健康,后来梁也的手好了,他却坏了。
他坏在,周围这么多人恨他,唯有梁也是向他伸出援手的那个,“梁也”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他自救的一环。他多么自私。
每个白天和那些廉价布鞋共处一个教室的时候,每个夜里柳枝桂责骂他的时候,他都以“明天放学就能见到梁也了”来自我宽慰。
但这是错误的。
他应该在梁也第一次跟他好好说时就幡然醒悟,而不是把那当做是“梁也终于愿意理我了”的标志,进而误以为,他也可以成为梁也身边勾肩搭背的那种朋友。
再不济,他也该在梁也吐着烟圈儿把他压在墙角时乖乖被吓跑,而不是把梁也的那些流氓话听进去,在心里批判“梁也真是个不三不四的家伙”一晚上,第二天又死乞白赖地跑去跟人说“我很介意”。
真好笑,谁管你介意不介意呢?
介意的人不该是他,而是梁也。因为他是同性恋,是有病又有罪之人,而梁也只是一个正常男孩儿。
就像梁也妈妈说的,十八岁的梁也可以谈恋爱了——后面没说的半句话是,恋爱的对象只能是女孩儿。
没说,是因为根本不必说。男孩儿喜欢女孩儿,天经地义。
所以此刻,梁也出现在他家门外,重新站在他面前,杨今觉得如梦似幻。他刚才又弹了《梦幻曲》,难道真的是在做梦。
“你……”杨今发出一个音节,却不知道下面的话要怎么说。
他看到梁也很明显地蹙眉吸了一大口烟,然后扭头越过他就要走。
杨今的脑子大抵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想的,总之,杨今就像玩儿老鹰捉小鸡那样,展臂再次拦在梁也跟前。
杨今分神看了一眼家里,又看了一眼梁也身后的胡同。柳枝桂今晚不在家,她去机场接杨天勤了,爸爸从澳门回来了。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快要回到家了。
杨今心跳忽然猛烈。
——这样的场面,绝不能让柳枝桂看到,更不能让杨天勤看到。被柳枝桂看到他会被骂死,被杨天勤看到,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杨今收回目光,看到梁也正叼着烟,双手抱肘看着他。
梁也那单眼皮一撂,眼神就是在说,给你能耐的,有屁快放,我倒要听听你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你……”杨今有些发怵,但知道自己不能放掉这个机会,盯着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梁也答得很快。
“不是。”杨今笃定道,“你家的方向不在这里,你不可能路过这里。”
杨今的方向感很好,只走过一次的路他也能记得住,第二机械厂片区里弯弯绕绕的胡同,已经在他脑中织成了网,分辨梁家小卖店在哪个方向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杨今自以为抓住把柄,没想到听到对面一声轻笑。
梁也说:“我家的方向不在这儿,我就不能路过这儿了?好学生,你什么逻辑。”
杨今不自觉抿紧嘴唇。
怎么手会打架的人嘴巴也这么会打架,怎么嘴巴这么会打架的人……叫“好学生”三个字能这样好听。
低低的,含着笑意,听得他心痒。
梁也看起来没什么耐心,又好像在嘲弄他,催他:“说话啊,好学生。”
“你……你从来不会在晚上离开梁家小卖店。”杨今说,“你今晚出现在这里就是不应该。”
“啥是应该啥是不应该。”梁也压着他最后一个音节说,“哦,原来你也懂啊。”
这话什么意思杨今听懂了,但他拧不过这根弦——如果说他跟踪梁也不应该,那么梁也大晚上出现在他家门口就是应该的吗?
矛盾感如咀虫攀爬他身体,他痛苦。这几天,他反复告诉自己这件事到此为止,梁也救他只是一场梦。
但为什么要在他决定翻篇儿的时候出现?梁也出现在家门口这件事儿解释不清,也不能在他这儿轻易过去。他认死理,过去不的就是过不去。
“那你今晚出现在这儿就是应该么?”杨今执拗地看着他,“这一个多月来从不在晚上离开梁家小卖店的人,就今晚离开了,还偏偏出现在这儿,就是应该么?”
梁也被他的话噎住了,一口气把剩下的那点儿烟都吸干净,才接话:“好学生,你知不知道偷窥犯法?”
“既然犯法,那你怎么不是上局子报案去,而是来我家门口?”杨今盯着他反问。
梁也没吭声,眉头皱得更深。杨今心里一紧,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咄咄逼人。
他咬着唇,觉得此刻应该说一声对不起,就像几天前他在死胡同里对梁也说过的那样,但他心底那股倔强的劲儿上来了就压不下去。
比起体面,十七岁的杨今更想要一个答案。
然而梁也没回答他,再次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支烟来又要点燃。动作看起来有些烦躁。
杨今说:“抽烟不好。”
梁也笑了一声,逆反似的,就是把那支烟点上,叼嘴里,“跟踪和偷窥也不好呢,你不照样做?”
杨今没回答他,太冷了,他出来得太急,只来得及披了件大衣,手套没戴,冷得直发抖,这下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梁也瞥了他光溜溜的手一眼,说:“赶紧回吧你。”说罢绕过他就要走。
杨今再次追了两步,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梁也“啧”一声,蹙眉又问:“你到底要干嘛,好学生?”
杨今听出梁也话里的不耐烦,尽管心里还是想要答案,但也明白,对面这人是比物理化学题、比肖邦莫扎特都难啃的骨头。
虽然他还想顶回去一句“是你来我家,我还想问你要干嘛呢”,但最后也还是强行抿住唇,忍着没说出来。
“我……”杨今顿了顿,观察他的表情,语气又放轻一些,“我弹钢琴马上要比决赛了,下周六的晚上七点,在艺术学校的礼堂。你……你要来吗?”
这邀请着实有些突兀,但此刻杨今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缓和气氛,他学不会妥善和圆融——从小到大没人教他这些,只能强行扭转姿态,况且——
“我想要你来。”他直勾勾地看着梁也,说。
他说这话时,梁也正往外吐烟圈儿,梁也往常吐的烟圈儿都是正圆,现在这个居然歪歪斜斜的,跟听到了他的话有口气没提上来似的。
杨今盯着那烟圈儿直到消散也没见梁也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又说:“如果你来,我现在就回家去把票拿给你。”
梁也没瞅他,半天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后才说:“行啊。”
杨今呼吸一滞,此刻倒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问:“真的吗?”
“啊。”梁也对他扬了扬下巴,“去拿吧。”
杨今不确定地看了梁也几眼,只见梁也又朝他抬了抬下巴,他这才稍稍放心下来,转身往家里跑。跑了几步又回头,生怕梁也不见了。
还好,梁也就在那片冬天里等他。
杨今拿了在节拍器下方压着的门票,心里怵了一会儿。家里只有两张门票,一张柳枝桂的,一张杨天勤的,如果被发现少了一张,该怎么跟他那对恐怖的父母解释呢?
杨今扭头望向窗外,他看到梁也还站在那里,烟头的火光明灭变化,是冬天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算了。杨今一咬牙,拿上门票转身往门外跑——
出了大院门,他懵了。
没人了,只剩北风把寒冷刺入他的骨髓。
往胡同口看去,堪堪看到一个身影正在快步离开,那步伐只有逃的意味,没有一丝眷恋。
杨今没有去追梁也,而是拿着门票回了家。
他不明白梁也的意思,如果觉得他恶心,今天又为什么要来,来了又为什么要走。如果梁也从没救过他该多好,这样他的存钱罐就不会逐渐空虚,这样,他的逃离哈尔滨计划就能更快实现。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全是现实。
父亲要回来了,杨今再次坐在钢琴前。柳枝桂交代了,父亲进门的时候,一定要看到他努力练琴的样子,要不然她会打死他。
怎么所有人都想打死他,却没有人想要真的救一救他。
杨今把手放在钢琴上,却弹不下完整的一个小节。刚才在室外那么久没戴手套,手指都冻僵。
他抬头看时间,父母马上就要回来了,说不定就是下一秒。
他赶紧起身,跌跌撞撞去拿热水壶,脑子一抽差点儿想把开水直接往手上倒,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拿了脸盆往里倒,又慌忙端着脸盆,想要去往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打冷水。
杨今打开家门,撞上了一个人。
未见其人,心跳先猛然一抖,杨今抬起头,对上比柳枝桂冷一万倍的视线。他全身不可遏制地打了一个重颤,手里端着的盆差点儿拿不住。
“爸爸。”他叫。
杨今一年见扬天勤两次,一次是每年暑假他从哈尔滨去澳门,另一次就是临近过年的这一个多月,父亲从澳门回来。
他并不期待和父亲的见面。记得小时候,父亲第一次从澳门回来,他和柳枝桂扑上去抱他,却被他没来由地一把推开,责骂他们没大没小。从那时起,他就知道父亲变了。那句含在嘴里的“爸爸我好想你”,至今都没说出口。
杨天勤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端着的热水盆上,不悦地蹙起眉头。
“我……我觉得手有点儿冷。”杨今不打自招。
“暖气不是很足吗?”杨天勤没有表情,稍稍侧头去问柳枝桂,“听说今年第二机械厂所有职工宿舍都变成集中供暖了,是吧?”
柳枝桂没有回答丈夫的话,而是冷冷盯着杨今,问:“跑哪儿去了?”
“没有。”杨今答得很快,“没有去哪儿,妈妈,我就在家里练——”
啪——
柳枝桂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
她下手一直都不轻,今天格外地重,杨今不住后退了两步才能站定,盆里的热水晃晃荡荡,攀上他握住盆边的手。
烫,滚烫的水在灼烧他的皮肤,疼,想要扑倒外边还没融干净的雪里把手冻上。但杨今只能忍住,连端着的那盆水放都不知道应不应该放下来。
“把门关上。”杨天勤说。可明明他是离门最近的人。
柳枝桂没有动,杨今抿了抿唇,把盆放下,走过去关门。
门关上的那个瞬间,杨天勤冷冷望向柳枝桂,质问道:“谁允许你打我儿子的?”
“他——”
啪——
没等柳枝桂说完,杨天勤甩了她一个巴掌,很重,柳枝桂倒在地上。
“这是还你的。”杨天勤说。
杨今下意识往母亲的方向走了两步,伸手想要搀扶,却被杨天勤忽然抬起的阴冷视线吓退。
“谁允许你扶她了?”扬天勤走到沙发上坐下,对杨今说,“说说吧,刚偷跑去哪里了?过来,跪在这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