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年,哈尔滨的雪再次落在肩头的时候,杨今以为自己在做梦。
事务所多次希望把哈尔滨的项目交到他手里,他已经推脱了很多次,这次是实在推不掉。
不然,他是不会来哈尔滨的。
因为他知道,来了哈尔滨,他就会忍不住来工大胡同,来了工大胡同,他就有可能见到梁也,见到梁也,他就可能控制不住自己,说糊涂话。
糊涂话还是说出口了。
梁也,冬天很冷。杨今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正确的废话,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能不冷吗?
但是这话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可能是记错了吧。吃药以后,杨今的记性总是紊乱,常常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而面前的人,他反复想要忘掉却忘不掉的梁也,在听了他的糊涂话之后,正在一步步缓缓朝他走来。
梁也一定是恨他的,不是现在就是将来。没有人会爱一个将自己家庭推入深渊的人。而他也无法独自背负这份仇恨,若无其事地和梁也相处。
所以当梁也站在他面前,他感受到梁也真切的呼吸时,他往后退了两步。
“我回来出差。”杨今立刻解释道,“只是恰好路过,没想到你……你还在这里。”
面前的人很久没有说话,杨今不敢抬头看他。
拿着国旗和澳门区旗的学生们不时从他们身边经过,人头攒动,唯有他们在风雪中静默着。
“‘恰好’‘没想到’……?”梁也终于开口。
重复这两个词时,梁也的语气里有疑惑,有失望,也有一种不平静的感觉——经历了重大的喜悦之后,发现其实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不平静。
杨今其实听到了他的话,藏在袖子里的手攥成拳,却装作没听到:“什么?”
梁也沉默地看着他,或者说,打量着他,没有再回答。
杨今抬起眼看他,看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颈脖。
杨今顺着他目光低头。
啊……怎么把这条围巾戴出来了,还被看到了。
杨今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他的药就放在包里,他急切地想要离开去吃一颗。他说:“公司还有事情,我先走了。”
“你工作了。”说要走了,梁也就追问他,“在澳门吗?”
杨今只是回答:“在上海。”
他感觉到梁也在等他说更多,但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自己不该说更多。
他不说,梁也就问他:“做什么?”
“……建筑设计。”
“建筑设计?”梁也蹙眉,“我记得你澳门第一大学录取通知书上不是这个专业。”
为什么要提以前。
杨今抬眼看他,看见他的目光里审问的意味。
——果然,梁也真的恨他。五年前他们的最后一面,便是梁也不顾他的央求,离开他家。离开他家时梁也带着气,气他对他隐瞒了那张录取通知书。后来他不告而别,像是坐实了这场欺骗。
这五年来反复折磨他的愧疚感又在脑内汹涌起来,这些愧疚里不仅包括欺骗和不告而别,还有梁也父亲的死,和梁也母亲对于他结婚生子的期待。
杨今说:“事务所还有事情,我真的要回去了。”
说完,他就转身要走。
身后的人叫住他:“小兔子我还养着,你不进店里看看吗?”
杨今的脚步顿了一下,抿紧了唇,摇了摇头,再次迈开脚步。
很快,他的手腕被梁也攥住了。
好用力,好疼。
杨今猛然想起和梁也认识不久时,梁也把他拽进死胡同里,就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腕,跟他说,我这人就爱瞎玩儿,男男女女乱七八糟,你要不介意也行。
他倒希望梁也说的是真的,如果他只是梁也人生中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过客,该有多好。
但不是的,事实就是他伤害了梁也,伤害了梁也这个人,以及他的家庭。
不然,此刻梁也跟他说话时咬牙的语气,为何这么像是憎恨。
“杨今,我等了你五年。”梁也克制着,又压不住胸中复杂的情绪质问道,“你还要走……?”
从来没有一刻,杨今这么想要吃药。
他最讨厌吃药,因为每次吃完药,他的记忆力好像就会变得更差一些,他就会遗忘梁也多一些。虽然痛苦,但他不想忘记。
可是此刻他太难受了,他无可遏制地想到戒同所里的经历,当电流经过他的身体时,那些人告诉他,你害了梁也,梁也恨你,很恨你。
“梁也,你别这样……”杨今摇着头,用另一只手去推梁也攥着他的手。
可是梁也攥着他的力气那么大,对他说话的语气也那么狠:“你凭什么走?我他妈等了你五年!”
“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梁也问他,“为什么?不是说好你考工大,我在这儿开店吗?”
好近啊,梁也身上的烟草味他又闻到了,曾经那些裹满烟草味的拥抱,此刻却可望不可即。人总不能又可恶,又贪婪。
欢庆的学生散了,胡同里彻底冷清下来,雪和沉默一起落在身上,再冷不过这五年的冬天。
梁也抖着声音问他:“……杨今,我连知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吗?”
梁也听起来这么难过,这么执着,杨今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梁也,他几乎就要说出来:“你……你爸爸……”
铃铃铃——
小卖店里的电话响了,急促又刺耳,盖过杨今刚刚发出的声音。
杨今如梦初醒,抿住嘴唇。
梁也对电话声置若罔闻,追问他:“什么?”
电话声断了,几秒之后又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我说,你先去接电话吧。”杨今说,“好像很着急。”
梁也没动,仍抓着他,盯着他,像是怕他再跑了。
电话又断了,又响了一次。
杨今抬眼,对梁也说:“真的……好像真的很急。”
反复响起的电话声终于引起梁也的注意,梁也松开他的手,走回店里去接电话。
杨今眼疾手快地从包里掏出两片药,生吞咽下。
药是因为戒同所吃的,吃了五年。
他被戒同所放出院,不是因为他真的戒掉了同性恋,而是因为他出现了极端行为。
在戒同所里,他像犯人一样被讯问。
那些所谓的医护通过电击的方式,攫取了他和梁也的故事,然后像反刍一样,又把故事讲给他听——另一版被歪曲的故事。
他们说,你把梁也害惨了,他爸是你害死的,他妈是你害瘸的,他妈的心脏病也是因为你,梁也本人本来要像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却被你害成了同性恋。
他们说,不要再喜欢梁也了,你是他的灾星,你的喜欢只会给他带来灾难。
他们说,梁也恨你。
哦,梁也恨我。
杨今望着病房里唯一一个小小的、被防护栏围困的窗子,翻来覆去地想这句话。
一开始是想为什么,后来就不想了,只是机械地在脑内重复,梁也恨我、梁也恨我、梁也恨我。
后来,他几乎认定了这个事实——哦,梁也真的恨我。
在戒同所第二个月的某个晚上,杨今躺在病床上,像之前那样反复想着:梁也恨我、梁也恨我。
想着想着,他就起身走到病房的窗户边,举起椅子去砸窗户上的防护铁栏。
声音引来医护人员,医护人员问他要做什么,他说,我想要跳下去。
第二天醒来,医护问他昨晚为什么这样做,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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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效没有那么快,吃完药的杨今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离开工大胡同。
理智告诉他应该走,可是他却挪不动脚步,甚至还往店那边走了两步。
杨今看到小兔子了。
小兔子就养在原来的地方,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看起来比五年前更圆更胖了。
小兔子也看到他了,本来在吃草的小兔子忽然停下咀嚼,朝着他的方向蹦了两步,小眼睛就这样定定看着他,不动了。
就在杨今要忍不住走过去摸摸它时,接电话的梁也忽然朝电话对面反问:“我妈?她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