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里的泡泡啪一声破了,杨今的睫毛跟着颤了颤。
“来咯来咯,你们的串儿!”
店员端着烧烤上桌,几位新顾客推门进来,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耳畔又热闹起来,梁也刚才说的那句话好像就要湮没其中。
可是从前杨今执着于追问一加一等于几,现在他就能够追问:“……你说什么?”
小半月前在哈尔滨医院门口,梁也是如何冰冷地说出最后两句话,杨今还记得。零下十几度的冬天,梁也的话比气温还要冷。
梁也说,我不要你的帮助。梁也说,你去店里把东西搬走吧。说出这两句话的人,和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人,是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
单眼皮不再撂着,梁也望过来的目光那么深刻,他又一次重复道:“就是想见你。”
“可是……”
可是他在医院门口的反应代表他心冷,代表他介意;可是梁也这么讲情义的人,又怎会同仇人的儿子不清不楚;可是他的妈妈还在病床上,而她无数次地表达过希望梁也过上正常人的安稳生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梁也垂眸,伸手把串儿分到他盘子里,“先吃吧。”
这怎么吃,这怎么吃得下去。梁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是什么呢?
杨今没动,执着地看着梁也,等他口中的下一句话。等不到,他就问:“……梁也,你刚才说,我要说什么?”
正在分发烧烤的梁也停住动作,不知为何没有再看他,眉头蹙得很深。
梁也想了很久才开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要说这不应该,我不该想见你,不然对不起我爸在天之灵。”
“我非常、非常憎恨把我爸害死的人。”梁也的两个非常加重了音,“恨到骨子里,我希望他死,可是听到他已经死了,我又觉得更难受,难受凭什么他好好活了这么久,凭什么我爸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
梁也沉默很久。
“我恨你父亲是事实,我想见你也是事实。”他声音低沉下来,“听到常晓燕说你喝醉了跟我说对不起,知道你在背后帮我妈安排这一切,我——”
“我等了你五年,我不可能不触动。”
杨今忽然想吃烧烤了,为什么要追问呢,为什么要把场面搞得这么狼狈呢,为什么他的眼镜好像又坏掉了,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
梁也已经不是他的男朋友了,他不想在梁也面前哭。
梁也喝了一口酒,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爸和我爸的事儿的?”
杨今回答:“五年前我走的那天。”
梁也沉默片刻,“所以,其实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爸不是你害死的,你跟我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没有瞒着我。但是——”
“但是我心里的坎儿始终过不去。”梁也语速很快地说,“我想见你,可是见到你我就会想到我爸,想到他死在我们家冬天盖着雪的稻田上……”
梁也的语速又变得很慢、很慢,“见到你会快乐,也会痛苦。”
烧烤店的氛围总是热闹,没有人会注意角落里这桌客人正在经历着一场怎样的沉默。
杨今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攥着衣服,指节用力到发白,才忍住没有让五年不曾落泪的眼破戒。
真是奇怪,这五年吃了多少苦他都没有哭过,甚至哭的欲望都没有,为什么一碰到梁也就会哭呢。
梁也把他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轻声说:“吃吧。”
杨今没动,梁也就拿了一串肉,递到他嘴边。
很想直接咬下去,这样就像梁也在喂他。以前一起住在友谊小区的时候,梁也就经常喂他,看他吃得少了就凶,把食物一一送到他嘴边,逼着哄着让他吃下去。
可是杨今还是抬手接过。咬下,肉的香甜被眼泪的苦涩盖过去。
体面、礼貌、克制与疏离,他们回不到过去了。
离开烧烤店的时候,梁也抢先付了单。
他说一顿饭钱他还是付得起的,又说:“谢谢你帮我妈安排床位,该还你的我会还你,我不想欠你的。”
上海的冬天比哈尔滨温和太多,可此刻微弱的冷风也好像要将杨今刮倒。梁也正在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这么残忍的话。
上一次梁也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话,还是五年前最后一个在梁也身边醒来的早晨,他赖在床上不想动,梁也就把他双手捞起来圈在怀里,让他挂在他身上,带着他去洗漱。
嘴上训他的话好温柔:“你是小兔子还是小猪啊?懒死你得了。你不会到一百岁还要我抱你起床吧?哟,还噘嘴,你不乐意了。好好好,一百岁也抱你。”
杨今紧咬着嘴唇,他知道该走了,可他不舍得。这一走,就真的不再有瓜葛了。
他急忙又问:“你……你晚上就睡医院的陪护床吗?会不会睡不好?”
“凑合凑合能睡。”
“你要不要转到澳门友好医院?那里条件比较好,那是我在澳门的亲戚投资的医院,我介绍过去的人,在那里治疗都不需要费用。”
忽然想到什么,他立刻补充,却又语无伦次:“跟我爸没关系的,那个亲戚是我二爷爷,他……他之前不怎么看得起我爸的,你……你别介意。”
梁也点了一根烟,皱眉道:“不了吧。”
“不需要费用的话,怎么还你呢?”梁也又说了一次,“我不想欠你的。”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钱债易算,情债难还,梁也不想再跟他瓜葛不清了。
杨今点点头,说:“……好,那再见。医院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联系我。”
梁也点了下头,算作说过再见。
杨今没有看他,马上转身走了。
一秒也不能多待了,因为一转身,眼泪就流下来了。
是上海的风太冷,不是他真的想哭。梁也不想恨他,却也爱不了他。但梁也不恨他,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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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杨今拼了命地工作,除了工作和睡觉,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分神。
在除夕那天,他去看望过刚手术完的孙娴,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和梁也有过交集。
那天他和梁也也并没有说什么话,梁也送他出医院门口的时候一路沉默,最后还是说的那句,钱我会尽快还你。
钱。
可是杨今不想要钱。
春节七天,杨今在家里一刻不停地画图,唯有工作才能让他麻痹自己,不去想梁也。
七天后,回到事务所上班的第一天,杨今意外接到了孙娴的电话。
“杨今啊,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阿姨,怎么了?您说。”
他本来想说医院是不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但他不知道梁也是否告诉了母亲,手术和床位是他安排的,所以就没多说。
“杨今,是这样啊,那个……梁也陪床一个多月了,一直休息不好,我做手术那几天他更是整夜整夜没合眼。”
“今早他两眼一黑差点儿晕倒了,现在还在折叠床上躺着,那折叠床太硬了,根本睡不好。看他翻来覆去的,阿姨揪心啊……”
“我想着……你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接他到家里睡一两个好觉?我也不需要人照顾,医生说我啥指标的都很平稳,梁也就是太紧张我了。”
“不好意思啊,本来想联系少伟的,但他回哈尔滨过年了,还没回来。”
杨今立刻答应下来,马上去了九院。
他原本梁也不会跟他走,不论是出于照顾母亲,还是出于不想跟他有瓜葛。
但杨今进去的时候,母亲俩脸色都不太好,可能刚吵了一架。大抵是孙娴已经做了一番思想工作,而梁也又不舍得忤逆母亲,只好别别扭扭地答应。
杨今给孙娴叫了一个护工,等护工到岗,他才带着梁也离开。
杨今打了车回家,刚上车,梁也就歪头睡过去了, 睡得很沉。他一定是很累了。
带阔别五年的前任男友回家,想象中那种心怦怦直跳的感觉没有,有的只是担心,担心梁也的身体状况。
事发紧急,客卧被杨今当作工作室,里边折叠起来的小床没收拾出来,杨今不舍得让梁也等,也不舍得再让梁也睡不舒服的床,于是把他带进主卧,让他先睡自己床上。
人累到极限的时候,理智和礼貌都没有了,梁也换了衣服,说了声“抱歉”就倒了下去,马上就又睡着了。
杨今伸手摸了摸梁也的额头,不烫,大概就是太累了。
小灵通响了,是事务所的未接来电。
杨今怕吵到梁也,赶忙退出房间,帮他关上门,然后接电话。
同事告诉他甲方的人来所里了,问他在哪里,要看他的方案,让他赶紧赶回去。
杨今只好留一张纸条给梁也,说自己今晚可能会晚归,厨房里有食材,可以随便用。有急事可以拨他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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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醒过来时,时钟指向夜里十点。
他起身,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哪里,然后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翻身下床。
他的动作太急,碰倒了床头柜上的一个什么东西,丁零当啷的一阵闷响。
梁也俯身捡起,他意识到那是一个药瓶,但包装上全是英文,他看不懂。
杨今看起来很健康,为什么要吃药?
梁也把药瓶放回床头柜,又看到床头柜上有好多英文包装的药,心里忽然一阵猛的不安。
就在这时,客厅响起一阵电话铃声,梁也循着声音走出去。是杨今的座机在响。
梁也本来不打算接,如果是杨今的同事之类的打来,发现大半夜十点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别人会怎么想杨今?
但电话断了一次又响了一次,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犹豫片刻,梁也还是拿起听筒。
没想到电话对面传来的是杨今的声音,“梁也,你醒了吗?”
梁也握着听筒的手不自觉抓紧了,“醒了。谢谢,我该走了。”
“那个,等等……”杨今听起来有些着急,“不好意思,可能要请你帮个忙。我有个图纸找不到了,你能去另一个房间帮我看一下吗?我不记得是不是忘在家里了。有点儿着急。”
“家里座机是子母机的,你把母机的听筒挂着,子机就在我书桌上。”
梁也立刻走进杨今的书房,拿起子机问:“在哪里?”
“应该就在书桌上。是一个画着高层建筑的图,应该很好认的。”
“没看到,会不会在抽屉里面?我能打开抽屉吗——”
“不能!”电话对面的人忽然激动道,“……对不起,我是说,不会在抽屉里面。那个……麻烦你看看在不在书架上。”
梁也没说话。
沉默交换在电流声里,片刻后,杨今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你开抽屉了吗?”
梁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看到抽屉里的两件东西。
一件,是一个翻开的素描本,上边显然是他的肖像,素描本残破不堪,却被人小心地用无数个小小的透明胶块粘连起来。
另一件,是一张图纸,梁也认得这个环境,两条胡同的交叉口,其中一条叫做粮友胡同。他的认知如此准确,因为目光下移,他看到图纸底部写着“梁家小卖店复原设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