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你今天赚够钱了吗”就成为杨今每次见到梁也的第一句话。
每次杨今说这话时,都用那种直勾勾的、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这好学生偏又生了一双冷清的眼,冷眼含情,搞得梁也浑身燥热。
夏天是真的来了啊。他妈的,钱怎么还不来。
于是梁也马不停蹄把分店开了起来,他充分利用铺面的格局,外屋做小卖店,主要贩卖受学生欢迎的干粮零食、日杂用品,以及计生品。
里屋被他打造成了一个小型录像厅,摆了十几张椅子,整了一墙壁的光碟,架了个录像机。
光碟和录像机是梁也撺掇老板投资的,他没花一分钱,但承诺三个月后一定连本带利把录像机的钱还上。
做音像店的主意不是他凭空想出来的,是他这个月在哈尔滨大街小巷乱窜时发现的。
一些居民区的胡同里开始出现这样的音像店,买一台录像机,一些光碟,就不间断地放电影儿就能赚钱,放的多是没在内地上映的外国片、港片,以及深夜人们喜闻乐见的小片儿。目前这种店的数量不多,市场还没饱和,工大附近更是一家没有。*
于是店一开起来,梁也就去工大门口蹲守,逢人就介绍他的小卖店,说他那儿有好东西,能大饱眼福。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便传开了:工大胡同里有一家小卖店,小卖店能看片儿——白天看港片,晚上看鬼片,半夜那啥那啥的片儿,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营业,一张全天通票就一块钱,能看一整天,比电影院便宜多了!
刚开张的一个月,梁也就把录像机的钱还上了,每天数钱算账都算不过来。
月底的某一天,梁也特意停业了半天,骑自行车带杨今到中央大街那个道塔斯俄餐厅吃了一顿。
梁也没觉得有多好吃,刀叉也使不明白,对面的人吃得好像也没有很开心,梁也觉得真他妈不值。
杨今咀嚼很慢,好像思忖很久,才低眉轻声说:“你现在好忙,都看不到你了。”
一块干巴巴的俄罗斯面包噎嘴里,梁也给它硬生生咽下去,终于露出笑容。哦,原来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他不着调地问:“好学生,这么想看到我啊?”
杨今不说话,拿着刀叉戳盘子里无辜的肉。
梁也就哄:“现在刚起步,店我得自己守着,看这样子马上就能赚到很多钱了,等再赚多一些,我就雇个人来帮我看店,然后时间都用来陪你,行不行?”
杨今叉子下的那块肉已经千疮百孔,他低声说:“才没说让你陪。”
哎哟,真够倔的。梁也看着杨今那样儿,忽然又想抽烟了。
老天,让他的钱赚得再快一点吧。
吃完后梁也将杨今送回家,然后回粮友胡同看了母亲,孙娴问他做得怎么样,他信誓旦旦:“妈您就放心吧,我马上就能带您过上好日子了。”
马上。
这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最纯真的幻想,也是他初到社会要上的第一课。
梁也骑着自行车,叼着烟,吹着口哨骑回工大胡同,到了店门口,一愣。
两张封条赫然贴在他的铁门上,落款是这个片区的监察大队,原因不详。
梁也一头雾水,片区的监察大队在哪儿他都不知道,上哪儿找理去。他跨上自行车,在夏夜里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
他骑得满身大汗,终于找到了地儿,上前询问,得到结果是播放不雅影片,要整改。
“可是别的音像店都——”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这个’了……”监察队长拍拍自己口袋,“不就跟别人一样了么?”
“这个是哪个啊?交罚款吗?要交多少?”
梁也急得不行,实在是没听懂这言外之意,心里想着的都是他的店要黄了,他要留不住杨今了。
监察队长阴阳怪气道:“交多少钱?哟,做生意的,这么没眼力见儿呢。”
梁也一急,语气就凶起来:“不是大哥,罚款你他妈得给我罚单吧,罚多少钱得有依据吧,不然我咋知道要给多少钱呢?”
监察队长脸色一变,朝他吼道:“你他妈跟谁俩大声说话呢?滚滚滚,滚出去!”
“不是,那我的店——”
“走走走走,九点了都,大队要关门了!你的店?呵,只要贴着封条,你就甭想开!”
梁也被轰出了监察大队。
他心里着急,又赶到粮油胡同派出所,把情况跟之前熟识的警官说了。
“小伙子还是年轻啊,肯定是被电影院举报了吧?你动了人家的蛋糕,人家当然要找你算账啊。”
梁也听不懂什么蛋糕不蛋糕的,他店里又不卖蛋糕,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
梁也一筹莫展:“那咋办啊哥?你是警察,你能不能帮我——”
“我哪里管得了他们?”警察大哥及时打断他,“既不是一个片区的,职能又不交叉。你——”
警察大哥左右看了看,声音放小道:“你给钱啊,他没让你交保护费么?你给他不就完了么?你给得多,人就罩你,你给得比电影院少,那——”
他两手一摊,“没辙儿!”
梁也终于听懂了。他骂了个操,刚才在监察大队就应该学聪明点儿意识到,现在好了,直接把人队长得罪了,交的保护费只多不少。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梁也再去监察大队时就被刁难了,明里暗里被说这点钱真抠搜。然而这个数额是他向其他几家音像店打听到的,人家说了,就给这么多就成。
再多钱他一时半会儿又拿不出来。钱他都拿去还给投资他买录像机的老板了。
从监察大队走出来,天空都是灰暗的。
钱不好使了,权和人脉他也没有,唯一认识的投资他的老板,前天刚离开哈尔滨,他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
梁也蹲在路边抽了好几支烟,颓丧很久,脑子里都是杨今反复问他的那句“你今天赚够钱了吗”。
等待只有死亡,行动才有出路,梁也把烟头掐灭,骑上自行车,鬼使神差地去了一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地方。
窄小的胡同里,老头儿和他的小徒弟又在摆摊算命。
梁也将自行车停在他们面前。
老头儿一眼就认出他了:“哟,这不是上次那位钟情眼镜男的小伙儿吗!”
梁也扔了几张毛票到他摊子上,“算个五块的。”
“算啥?爱情?事业?家庭?”
“算我的店还能开下去么,想要继续开有啥最快的解决方法。”
老头儿收了钱,砸吧砸吧嘴揣进口袋里,悠悠道:“你说得对,店能不能开下去,要看你咋解决,至于咋解决么……”
他顿了顿,“需要贵人提携。”
这他妈说了跟没说有啥区别。
梁也追问:“贵人在哪儿呢?”
老头儿摆摆手,“哎哎哎,五块钱一个问题,你这是新问题,你得再给五块的。”
梁也给气笑了:“您还收徒么?我看您比我赚钱多了。我奇了怪了,监察大队不来查你吗?不雅电影而不能看,算命也不能算吧,这不封建迷信么?”
“——大爷,这些不会也是新问题,要另外付钱吧?”
老头儿看他一眼,缓缓道:“小伙子啊,你就是太急躁。你知道么?你往后要在这一点上吃大亏!”
“是人都有需求,有吃饭的需求,有算命的需求,那也有买东西、看片儿的需求嘛。我免费给大队的人算命,算得又准,甭管监察大队也好,什么大队也罢,谁来会阻拦我?”
“你呢,也并不是两手空空,完全可以利用现有的资源去调动新资源嘛,监察大队看不上你家的东西和片儿,总有人看得上,那些看得上的人里,总有能收拾监察大队的,你说是不是?”
梁也将信将疑,走了。
他先回家跟孙娴说最近都不回来了,生意忙,住分店里。
然后他去接杨今放学,告诉他后面这几天可能都没法儿接送他了,生意上的事情比较忙。
杨今听罢只是抱住他,在他怀里蹭了蹭,担忧地叮嘱他:“好吧。那你不要累着了。”
杨今一句话比十顿饭还有用,第二天开始,梁也就顺着之前在进货商那边的人脉,从小工一路往上摸,摸到几个小老板,天天夜里陪他们吃饭喝酒打牌。
在职高里混了三年,他牌技差不了,既能输给老板,又能表现得不那么明显,哄得老板以为自己多么聪明。
然而他还是想简单了,打牌和做生意到底不一样。
每当他开口“老板,我那个店被监察大队找麻烦了,您看能不能……”,老板们就脸色大变,有的说帮不了,有的直接嘲讽他连个监察队长都搞不定。
再喝吐的第十天之后,他终于遇到一丝转机——足够狡诈的转机。
一位秃头老板对他说:“帮你可以啊,我把你的店买下来,我当店老板,你当我的小工,店的营业额都归我,我每个月给你发固定工资,如何?”
梁也第一反应是不愿意,给别人打工和给自己打工压根儿不是一回事儿。再说他和之前的投资人签了合同,现在又擅自把店盘出去,似乎有违契约精神。
梁也就如实告知了店里还有投资的事。
秃头老板大笑:“做生意就是要讲究取舍,哪儿能既要又要?什么契约精神,做生意最不能讲的就是诚信!我能帮你解决燃眉之急,他现在远在天边,聪明人都知道选谁!”
“算啦,随你怎么选吧,我耐心也有限,明晚我还在这儿喝酒,你可以考虑一天,超过明晚,过时不候。”
梁也从饭店出来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连续喝了十天的酒,他的胃如烈火灼烧,难受得不行。
他跌跌撞撞地找到自行车,骑回分店的路上摔了两次,难受得路都看不清。
所以在分店门口看到那个清冷瘦削的身影时,他以为自己醉出了幻觉。
梁也狠狠掐了掐自己,强令自己清醒过来。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杨今可能在他店门口等了很久很久了。
梁也立刻走到他面前,问:“等多久了?”
杨今直勾勾地盯着他,控诉道:“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呢。”
他们靠近了,杨今一怔,声音放和了一些:“你喝酒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梁也很快地说。
面前站着的是杨今,他绝对不能将自己这些天的困苦与无助暴露出来。杨今才是需要被保护的。
他很快把话题转回去,重复发问:“等多久了?”
杨今别开眼,似乎想逃避这个话题,梁也就伸手把他的脸拉回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杨今败下阵来,小声答:“……没多久,就一晚上。”
借着醉意,梁也掐着他的脸用力了些,故作惩罚,“你是小傻子么?”
脸被掐红了,杨今也不反抗,只是委屈地说:“我都十天没见到你了。虽然你说最近忙,但……”
那双漂亮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梁也,十天也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
1、《上世纪90年代遍布大街小巷的录像厅,后来为什么消失了?》https://www.163.com/dy/article/GVN81V4A0523AIUA.html
2、《南京音像店消亡史,南京70后、80后都有这样一段共同的记忆》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30840613358263132&wfr=spider&for=pc
ps:监察大队可以理解为城管,九十年代初貌似还没有“城管”这个提法
pps:保护费相关内容完全是我杜撰,勿代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