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里,初雪静悄悄地落下来,1993年的冬天悄然而至。
梁也和杨今在友谊小区的五楼相拥而眠,风和雪好似都与他们无关。
梁也做了梦,梦见杨今考上工大,他在工大胡同的店越做越好,再后来就是顺遂的一辈子,他们牵手走完,白头偕老。
梁也醒来,杨今睡在他的怀里,呼吸可爱又均匀。他低头亲吻杨今,起身,到厨房做好早餐,回来把杨今叫醒。
杨今有起床气,之前在小店里过夜的那几次,梁也就发现了。
他总是要哄着杨今起床,亲亲额头、摸摸脸蛋、俯身抱抱,来回好几次,杨今才迷迷糊糊叫一声“梁也”,然后十分勉强地伸手,要挂在他身上才肯起床。
送杨今去上学之后,梁也回到店里,第一件事就是张贴招工广告。
看起来,在杨今高考之前,他家里都不会有人了。梁也不放心杨今一个人住,也看不下他自己给自己煮的乱七八糟玩意儿——高三正是紧张的时候,杨今必须吃好点儿,营养要跟上。
所以梁也打算招个夜班小工,从傍晚到第二天上午帮忙看店,好让他去照顾杨今,以及抱着杨今睡觉。
三天后,梁也顺利招到小工,小工是他同村老乡,刚从村里上省城来。梁也看他老实勤奋,又有这一层同乡关系在,就用了他。
于是之后的每天,梁也都会在放学时间骑车到三中接杨今回友谊小区,两人一起做饭、吃饭。
遇到杨今上葡语课的日子,梁也就会在老师来之前离开杨今家,回店里,等睡觉时间再回友谊小区。葡语老师是杨天勤找的,他们必须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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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往深行进,北风又刺骨起来。
这天傍晚,梁也和小工交接完,再次穿上杨今去年送他的黑色羽绒服,戴上围巾,前往三中接人。
杨今从三中门口出来,身边走着姚文静,两人看起来已经很熟。
姚文静看到他,就马上笑着跟杨今说了什么,杨今看起来面无表情,其实耳朵已经红透。
杨今和姚文静说了再见,走向他。
梁也看着杨今空落落的脖子,蹙眉,马上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套在杨今脖子上,训他:“说你多少次要戴围巾,就不戴啊你,就是犟。”
杨今垂眉看脖子上突然出现的东西,蹙眉,伸手把围巾往外扯,“不要,太刺挠了。”
“杨今。”梁也严肃地叫他名字,强硬把杨今的围巾往上拉,罩住他半张脸,“今天很冷。”
杨今望他一眼,直勾勾望着,然后就不说话了,乖乖把围巾戴着。
梁也眼神示意他上自行车后座,然后把车往友谊小区骑。
路上,梁也不经意地说:“明天回粮友胡同一趟,看看我妈,明晚你自己待家,行吗?”
杨今回答:“那我也去看看阿姨。”
“你好好回家学习,等放假了再来看,马上也要寒假了。”
身后的人安静了一下,然后说:“好吧。”
又安静了一会儿,说:“那明天见不了面了。”
又停顿好久,才把心里最想说的那句说出来:“那……你会想我吗?”
一句想念翻来覆去地铺垫才说出口,梁也觉得此刻在骑车真是可惜,不能把杨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逗兔子的心思又起来,梁也很坏地说:“就一天。想啥?不想。”
身后的人就长久地安静下来,直到自行车停在一单元楼下。
车一停,杨今就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
梁也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是生了一路的气,哭笑不得。
他赶忙把车锁了,追上去,在他身后问了几句“怎么了”没得到回应,于是进家门后直接拽住他手腕,把人逼停,堵在门后。
梁也朝他压低身子,沉声问:“生气了。气什么?”
杨今别着脸不看他,不说话。
梁也伸手扣住他下巴,强行把他脸掰正。杨今犟得不行,脸回来了,眼睛还是不看他。
“看我。”梁也说。
杨今睫毛颤了颤,眼神闪动,但还是没听他话。
梁也把声音压到最沉:“杨今。”
杨今嘴唇抿起来,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眼里都是倔强和委屈。
梁也一看到他的眼神就不行了,那颗小痣哪里是小痣,像是一滴永久镶嵌在那里的眼泪,能要他的命。
更何况,杨今委屈地瞪着他,终于说出憋了一路的话:“那我也不想你,多少天都不想,一辈子见不到也不想了!”
梁也心都要被他说碎了,赶紧把声音放柔,哄道:“祖宗,我特么跟你开玩笑呢,你听不出来啊?”
杨今还是那样瞪着他,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开玩笑。”
“好好好,不开了。”梁也回答,“还不喜欢啥,全都告诉我,我都记起来,行不行?”
杨今直勾勾看着他,说:“不喜欢你现在不抱我。”
祖宗,真是活祖宗。
梁也赶紧伸手把人抱住,抱住之前,还是记得先把杨今的眼镜摘下来了。
暖气把屋子灌满,刚进门的他们没有来得及脱衣裳,两个人抱在一起毛茸茸又暖烘烘的。即便如此,梁也还是愈发用力地收紧手臂,不舍得让冬天的寒冷有任何接近杨今的可能。
杨今靠在他怀里,对他说:“梁也,考上工大之后我不想住宿舍,我想跟你住。我们还是在我家住,可以吗?”
梁也低笑一声,刚说了不开玩笑,现下还是没忍住逗他:“这么喜欢跟我睡觉啊。”
杨今似乎已经有自动过滤他笑话的功能,“以前我自己睡,一个晚上会醒很多次,这段时间我醒来,天就亮了。”
梁也心软成一片。
就像刚开始圈养一只小兔子的时候,你以为它并不信任你,某个夜晚醒来忽然发现它紧紧贴在你身边睡着,呼吸均匀,看起来无条件依赖着你。
杨今说:“梁也,我想你一直抱我。”
梁也答应他:“嗯,八十岁还抱你。”
“不好,我们要活到一百岁。”
“好,那一百岁还抱你。”
窗外,树叶落光,北风把光秃秃的树枝吹得乱颤。过去十九年,梁也没有一个冬天不觉得难捱,特别是十二岁那年。
父亲死后他总在安稳与自由之中摇摆,就像窗外被北风吹颤的树枝,总是感到孤寂而寒冷。如今他不再纠结,因为那些自然的、不可言说的、毫无逻辑的对于爱情的向往总是会产生,你爱上一个人就是爱上了一个人,无关他将带给你安稳或动荡。
他想,怀里总有杨今,未来的每一个冬天都不会难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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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梁也送完杨今去上学,就回了粮友胡同。
他和小工换了班,今天小工守白天,他守晚上。他今天要带孙娴去医院检查。孙娴之前说要缓缓,梁也已经给她很多时间,检查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
孙娴看到梁也来了,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叹了口气,没再反抗,任凭梁也推着她去了医院。
下了三天的初雪在今天停了,阳光拂在孙娴的脸上,好像能够把那些被苦难雕刻的沟壑都填平。
可是孙娴说:“要是真查出啥绝症,妈不想治了。”
梁也赶紧说:“妈你说啥呢?妈,咱先检查,查出来咋样再说,说不定啥事儿也没有呢。你还没检查就忧心忡忡的,爸在天上也能不放心。”
提到父亲,孙娴只是重重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到了医院,梁也先给母亲挂了号,医生的说法和护士一样,耳垂有褶子指示心脏可能有问题,又问孙娴平时是否有胸痛症状。
孙娴开口之前看了梁也好几眼,梁也就知道她一定有事儿,严肃地叫了她一声:“妈。”
孙娴才说:“有时候是有点儿,不严重,暖和的时候没事儿,就冬天容易犯,我以为是屋里烧炕闷的呢……”
医生给他们开了检查的单子。
他们从农村来到哈尔滨,户口还在村里,只能先自费,再找时间回村里通过农合报销。梁也特地带了他以为足够多的钱出门,没想到缴完费之后,兜里只剩两毛钱了。
检查流程繁冗,一串流程下来已是下午三时。
彩超和心电图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检验科医生给的评价不算太好。两小时后血检结果出来,一堆数值上上下下,梁也看不懂,火急火燎赶回门诊咨询医生。
门诊医生看了结果,直接给了心血管功能不好的评价,先开了一点药,然后说具体什么问题可以考虑做造影来确认。
“造影设备去年刚引入我们医院,是国际上最先进的检验技术,检查结果是最准确的。不过它是有创检验,可能会产生过敏反应。价格有点贵,你们农合报销不了。”
“你母亲我初步考虑冠心病,这个病生存期长短不一,也有能活十几二十年的,总之你们自己考虑吧。”
梁也问:“医生,造影要多少钱?”
医生说了个数,梁也就沉默了。药钱还是梁也跑回店里取了又回来,才缴上的。
将母亲推出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藏匿在远处工厂滚滚冒出的浓烟里,萧索苍凉,很难想象白天的它曾如此明亮。
孙娴拍拍他,说:“儿子,别做那什么影的玩意儿了。”
“妈……”梁也蹲在他轮椅面前,握住她的手,“咱还是做一个,后续咱有事儿就好好治,钱我有,您别老担心钱的事儿。”
“你长大了,现在自己赚钱了,妈也该放心了。要真有事儿,我就跟你大娘回老家。”她停顿很久,抬眼望向远处太阳落下的方向,“你爸在那儿。”
“孔叔进去之后,我总梦到你爸。”孙娴握着他的手忽然用力,声音也变得痛苦,“你爸跟我说,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年去跟粮商争那点钱,后悔没有老实种地,后悔把我们娘俩扔在世上。”
“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啊,那些什么钱啊、爱啊、书啊、药啊,那都不是我们够得上的,命里没有的东西你强行去索取,是要遭报复的。”
“我们从土地里生出来,最终也要回到土地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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