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别墅安静得可怕,谁说南方的冬天不冷。
比冬天更冷的,是此刻母亲的眼神。柳枝桂双手托着肚子,冷眼看他,眼里充满了埋怨,甚至是憎恶。
“你最好赶紧过来澳门接手他的产业,澳门很多人盯着杨天勤的钱,不然你弟弟出生以后怎么办?”
“妈妈。”杨今叫住她,“你说得对,弟弟怎么办?”
他站起身来,他在告诉柳枝桂,杨天勤的命令已经不再有威胁。
“你想要钱,就必须帮我。”他抬眼看着她,看着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爸爸还有多久?最多五年。五年之后弟弟才五岁,你和弟弟怎么争得过他那些情妇和已经长大的其他小孩?”
柳枝桂没有说话。
杨今看着她托着肚子的手,想到那双手也曾如此慈爱地抱过他,却也那样狠心地打过他。
是什么让这一切在转变?
是父亲走后的每一个学期末,杨今收到奖状后兴冲冲地拿给母亲看,一开始母亲会拥抱他,亲吻他,夸奖他;后来母亲坐在窗前望着火车站的方向,对他视而不见;再后来,母亲歇斯底里地把他的奖状撕烂,又神经质地粘贴起来,质问他怎么才拿了一张,假期时你爸爸回来看到不满意怎么办。
此刻,杨今看着她,却又不是在看她。当母亲的身份与面前的人剥离时,她与他唯一的联结并不是亲情,而是共同利益。
他学着母亲的冷淡和无情,向她揭露真相:“妈妈,你讨厌我,但是你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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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杨今熬了一整个夜,把所有他能做的申请材料都准备好。
第二天他把材料拿给杨天勤看,说自己已经意识到错误,熬了一夜加急准备,希望爸爸原谅。
之后的几天他也几乎没睡,参加语言考试,整理材料,投递申请,成功在截止日前把澳门所有的大学都投递了一遍。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柳枝桂帮他说了好几句好话。
一切完毕,杨今来到杨天勤跟前,冷静地对他说:
“爸爸,我不能退学。我申请材料里有高中的成绩单,录取的基础是我拥有高中学历,如果退学,不会有大学接收我。”
“但接下来的学习也不重要了,以后我来澳门读书,哈尔滨也不会回去了,剩下这段时间我把家里的资产清点一下,有什么需要变卖或者带过来的,我会整理好之后跟您商量。”
杨今回哈尔滨之前,杨天勤又进了医院。化疗的效果一般,医生说转移又有增多,情况不好。
站在他的病床前,杨今问:“爸爸,我要走了,需要我叫您其他孩子过来陪您吗?”
杨天勤化疗完不久,嗓音沙哑说不出话,嘴里呜咽几声,不明就里。杨今也不打算弄清楚,他这话就是故意说给杨天勤听的。
“好的爸爸,那您自己好好休息。”不顾杨天勤的小声呜咽,杨今转身走出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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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列车开往北方,空气变成雾,雾变成雨,雨变成雪,渺小的雪铺满北方广袤的天地。
何为故乡,十八岁这一年他好像终于领悟。故乡是一座下雪的城市,是一排排冒着浓烟的工厂,也是那个在风雪里等他回来的人。
离开前,他对梁也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火车停靠哈尔滨火车站,又逢整点,站前巨大的塔钟沉沉敲响,十下。
夜里十点,杨今在风雪中提着行李快步奔走,甚至是奔跑,雪雾蒙在他的眼镜上,他甚至没有擦一下的心思——他要见到梁也,一刻也不要等。
——不用等了。
雪雾还在眼镜上没有散去,杨今根本看不清楚,可是看到站在站前广场上那个身影时,还是停下了脚步。
突然,他就走不动了。
但是没关系,那个身影会朝他走来,会站在他面前,会拎过他的行李,会摘下他的眼镜,会用衣角帮他把眼镜上的雾气擦干净,再重新帮他戴好。
是梁也,只有梁也。
管不上这是在火车站站前,那么多人正在经过,杨今伸手索求一个拥抱。
“梁也……”
但梁也却伸手止住他的动作,从斜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
“又不戴围巾。”
围巾似乎是崭新的,上边没有太浓重的烟草味,面料也很细腻,跟之前梁也那条糙糙的质感大相径庭。
还没研究清楚,他就被梁也一把拥进怀里。杨今靠在梁也怀里,眼镜又磕在他胸前,疼,可是他忘了,梁也也忘了。
零下的气温,纷飞的大雪,空旷无遮蔽的站前广场,可是为什么比南方温暖这么多。
“去那么久,一条围巾都织完了。”梁也抱怨道。
杨今呼吸一滞,抬头问:“你……你织的吗?”
“是啊,好学生。”梁也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以后不许再敞着脖子了,听到没?”
杨今又靠回梁也怀里,回答:“不敞了,再也不敞了。”
“你爸爸有没有为难你?”梁也问。
“没有。”杨今下意识答,又把脑袋往他怀里埋得更深,“先不要说他了,你抱抱我,抱抱我。”
然后他就听到梁也低低笑了两声,问:“不是正在抱吗?”
杨今不说话了。
风雪落在他们身上,好像一席棉被将他们盖在一起,盖在哈尔滨。杨今抱紧梁也,他想,这么好的哈尔滨,他一定要留下来。
许久之后,梁也拍拍他,“起来了,外边这么冷,你还要抱多久啊祖宗?”
杨今不情愿地离开梁也的怀抱。正好几个路人经过,杨今看到他们的眼神不甚友好。刚才他在梁也的怀里看不见别人,梁也就这样自己默默承受吗?
这么好的梁也。这么好,这么好。
大雪天不宜骑车,并肩与梁也走在路上,杨今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这个点回来啊?”
梁也反问他:“你去了多久你知道吗?”
“三周。”他当然知道,他每天都掰着指头过来的。
“三周。”梁也重复,“第一周我在店里等,第二周我上你家楼下等,第三周我就来火车站等,我想着,总有一个地方、总有一天,我能等到你。真等不到,我就去澳门找你。”
杨今走不动路了。
梁也回头,伸手揽过他的肩,带着他往前走。
梁也好笑地说:“也没那么感动,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来,就晚上店里有小工看店了,会过来晃两圈。没想到今晚这么巧。”
走在梁也怀里,杨今小声告诉他:“那是因为我们有缘分。”
梁也笑了,反问:“哦,是吗?”
又笑,笑什么。杨今抬眼,不悦且认真地告诉他:“是的。”
梁也笑得更厉害了,“嗯”了一声。
杨今正要控诉他的不正经,梁也的手就从他肩上滑到他腰上,把他拉近,低头给了他一个飞快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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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的吻实在奏效,杨今一直安静到梁也给他煮好东西吃完,到两个人再次抱在一起睡觉。
梁也问:“你走之前放到我店里的东西,明天给你搬回来?”
杨今摇摇头,“就先放你那里吧,搬来搬去的好累。”
杨今想的是,要是高考完、工大录取之后,杨天勤要来找他算账,他就跟杨天勤鱼死网破。与杨天勤断了关系,日后起码还有这些财产能支撑他读书,以及和梁也的生活。
梁也说好,又问:“去澳门怎么样?为什么那么突然叫你去?”
杨今抿了抿唇,张口几乎就要告诉他实情,可是话到嘴边又改口:“我爸爸病情忽然加重,紧急进了医院,不过救回来了。”
没事的,他告诉自己,反正之后他一定会顺利地被工大录取,投递的那些澳门的大学只不过为了在杨天勤面前打马虎眼,告不告诉梁也也没关系,不影响最终结果。
杨今问梁也:“你呢?”
“这段时间生意很好,之前走的弯路亏的那些钱最近都赚回来了,还盈余很多。下一个分店可以开起来了,开好了以后,再带你去吃中央大街那个什么塔什么斯的,好不好?”
是塔道斯。名字都叫不清楚的梁也,却一直记得他的遗憾,却一直想要尽本不应该由他履行的弥补义务。
杨今伸手抱住梁也的肩,没有眼镜了,他看不清梁也,他想要靠近、靠近再靠近。
“怎么了?”梁也不明就里,仍纵容地把他搂紧,“我没多喝酒啊,最多一周三次,没毁约——”
话被截断,是杨今吻住他,主动地,迷恋地,献祭地。
曾经杨今怕痛,梁也亲得凶一些他都要从喉咙里发声抗拒,此刻他却想要痛,如同北上的火车急切地碾压铁轨,如同窗外的冰棱从窗沿落下后狠狠砸进地里,如同两条小河交汇在一起时总是彼此挤压、排斥,最终又无可遏制地交融、相拥。
还好梁也满足了他的愿望,他成为铁轨,成为地,成为另一条小河,承受着痛与美好。
最终结束时,梁也压在他身上,喘着粗沉的气。
杨今直勾勾望着他,说:“梁也,你好动情。”
他看到梁也喉结一滚,眼神又暗了,声音也低哑了:“知道就行,还他妈说出来,全世界没人有你会勾人。”
杨今轻轻瞪他,小声反驳道:“谁勾人了?亲一下都不行了。”
梁也伸手掐他的脸,力气很重,仿佛在用代偿身体里那些使不出的力。他咬着牙说:“亲吧,祖宗,谁有你会亲啊。”
杨今刚要说些什么,梁也就忽然翻身下床,走出门。杨今听到卫生间传来水流声。很久之后,梁也才回来。
杨今伸手,请求他再次抱住自己,问:“你去干嘛了?”
“你别管。”梁也躺上来,抱住他,又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腰,“老实睡觉。”
杨今“嗯”了一声,往他怀里蹭了蹭。
梁也要他老实睡觉,他就老实睡觉了,可不老实的人是梁也。当风和雪吹刮窗户的声音都已入梦,梁也在他耳边沉声说:
“好学生,别再走了,我他妈……等了你好久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 他们是最好的TTT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