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梁也骑自行车到友谊小区,载杨今上学。
自行车链子是他昨晚修好的,粮友胡同里有个修车铺,梁也昨晚回去的时候已经关门了,他硬是敲门给大爷弄醒了,说必须今晚修好,加钱也行。
好学生细皮嫩肉的,走太多路会累着,梁也不舍得让他再走了。
杨今跟他说再见时,往他手里塞了俩鸡蛋,说是给他带的。
梁也怀疑道:“好学生,你该不会是拿你自己要吃的给我吧?”
杨今低眉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书包摘下来给他看,里面还有两个。然后有些沮丧地说:“就是给你的啊,你怎么不信呢。”
梁也真受不了他这副样子。
垂眉低眼,睫毛扫过下眼睑的小痣,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实际上委屈得要死,不知道还以为怎么他了。
他倒真想怎么他一下,看看还是不是这样的,到底是装的,还是天生就一副勾人不自知的模样。
梁也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你多煮两个鸡蛋,你妈妈没说什么?”
杨今摇摇头,“她现在好像不像以前那样管我了。也管,但不多,可能……是知道我爸要死了吧。”
经过昨晚,听到关于杨今父亲的消息,梁也还是有一丝怪异的感觉。不过他告诉自己,那是两家不一样的公司,而且放眼整个东北地区,不知道有多少粮商,也不知道有多少庄稼地,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儿,别疑神疑鬼的。
梁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嗯,你进去吧。”
杨今没动,镜片后那双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有些不安地问:“放学见吗?”
梁也不自主地勾唇笑了,反问:“哟,就这么想我来啊?”
许是意识到自己又被戏耍了,杨今顶着红红的耳朵跑了,撂下一句:“才不要你来。”
目送杨今进了学校,梁也没走,收起笑容,继续在校门口蹲守。
很快他就看到了目标——田金来和姚文静。
果然不出所料,田金来还是跟在姚文静屁股后头,姚文静也没赶他走——不知是没舍得还是装不舍得。
梁也走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对田金来说:“听说你要走了。”
又扭头看向姚文静:“恭喜你啊,身边终于要清静了。”
田金来上前一步,“你——”
梁也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提高声量,压着他的声音说:“走之前记得把杨今的钱还给他,不然别想活着走出哈尔滨。”
“你他妈——”
“我现在还只是跟你算钱的事儿,你打他的事儿我他妈还没算呢。”梁也乐此不疲地打断他,面色和语言都阴狠,“别说我也揍过你,你揍过他几次我揍过你几次,再蠢的人也能算出来。”
姚文静将田金来往后拉,拉到自己身后,恳切地对梁也说:“他会还的。”
她又看向田金来,问:“是不是?”
“会还。”梁也重复这个词,冷笑了一下,“那是啥时候?今天、明年,还是下辈子?”
姚文静就说不出话了,她看着田金来,面色焦急。
田金来一脸不服的模样,他看了姚文静几眼,又强行将愤怒的情绪压了下来。
梁也才懒得管他什么情绪,直接拉开书包,从里边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和一小盒印泥。
“这儿有张欠条,从去年十一月起,每周按五十算,寒假、杨今没在哈尔滨那半个月,我都没给你算,只少不多。很简单,你只要在上边签字摁手印就行。印泥我也给你准备好了。”
“哦对了,这欠条是我到局子里请警察叔叔写的,没骗你,连环杀人案知道么?杀人凶手在我家门口抓的,我家提供了很多证据,跟局子关系好,不信你可以去粮友胡同派出所问。不过……”
梁也漫不经心看了眼欠条上的数字,笑道:“你去问的话,这个数额,估计得直接进去了吧。”
田金来上前就要抢过欠条,“啥狗屁玩意儿,我他妈不签!”
梁也动作很快地举起手,田金来就跟狗一样在他身前跳来跳去。梁也觉得滑稽,也觉得讽刺。
姚文静把他拉回来,双手无力地捶在田金来的肩上,带上哭腔:“你签吧,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做过的事情你要认,现在又是干嘛呢……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不签也行。”梁也痞笑着,看了眼姚文静,“你走了之后我可就没法儿保证她的安全了,你知道的,职高的男女关系都很乱,她长得又漂亮——”
“你他妈拿过来!”田金来怒目而视,瞪着梁也。
梁也将欠条递给他,看着他签好字、摁好手印,把欠条收了回来。
田金来盯着梁也,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指着他,“你们俩兔子,他妈最好别让我抓到把柄。”
说罢他拉着姚文静要进学校——没成,姚文静甩开他的手,擦了眼泪自己往里走。
梁也把欠条收好,转身跨上自行车。
梁也没有去学校。
临近毕业,班上空了一半,辍学打工的走了,已经确定要进工厂的已经高枕无忧,也无所谓上不上学了。
什么时候能赚到很多钱?梁也挺着急的,主要是现在一点儿门道都没有。
但他告诉自己,愁是没用的事儿,行动才能赚钱。
梁也骑车来到熟悉的进货商这儿,熟稔地给几个小工递上烟,说想要见一见他们老板。
小工们抽着他的烟,一个个跟看猴儿似的看他,说:“哟,你谁啊就要见老板,我们搁这儿每天拉货卸货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见着老板的!”
梁也不死心,“那他会在哪儿啊?”
“哎哟,小兄弟,老板的行踪让我们知道了还能得了?”大家都笑了,笑他的无知。
梁也又走了别的几家进货商,通通碰壁。
他想到任少伟说开分店要租门面,于是骑车来到中央大街,想着这块儿生意能好点儿,却没看到一家门面要出租。
来回将中央大街走了个遍,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一家招租,上前一问,贵得离谱,租下来指定得亏本。
眼看已经是下午了,午饭也没吃,也没胃口。梁也有些颓丧,坐在中央大街的马路牙子上,点了一支烟。
很巧,马路对面正好就是杨今说过的那个俄国餐厅塔道斯。外边贴着价目表,很大的一个招牌。
妈的,什么玩意儿这么贵,不就是毛子吃的东西?塔道斯,塔道斯,中文都念得拗口,唬人呢吧。
梁也站起来,跨上自行车。迷茫,不知道去哪里。他只好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骑。
他方向感一直不好,骑到七拐八拐的胡同里,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哪儿了。
骑了半天,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在胡同深处摆摊算命,身边还跟着一个瘦小的孩子,看上去就跟他十二岁刚来哈尔滨时那么点大。
鬼使神差,梁也在他的摊子前停了车。
梁也问老头儿:“多少钱算一次啊?”
老头儿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说:“五块一次,包准。”
五块?听一老头儿瞎扯,他妈抢劫呢。现在钱真够好赚的,怎么就不能让他也赚点儿。梁也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开发一下算命生意,简直是暴利行当。
嗤笑一声,梁也骑车就要走。
老头儿也不挽留他,只是悠悠说道:“生命中很多劫数需要自己走过才知道,就像你现在也不知道你喜欢上了什么人。”
梁也一怔,骑车的动作止住,蹙眉看向老头儿。
老头儿没正眼瞧他,转向身边的小男孩儿,“是不是,徒弟?来,你看看这人,当练练手了。”
瘦小的男孩猫似的打量他,年纪还小,眼神却挺阴森,看得梁也脊背发凉。
男孩看他许久,说:“他喜欢的人是个男的,戴眼镜儿,不过后来——”
老头儿喝住他:“哎哎哎哎,我咋教你的?未来的事儿不能轻易说,这叫天机不可泄露!要想知道啊,那得叫那人给你‘随喜’,不然是折你自个儿的寿,知道不?”
男孩一板一眼地问:“师父,‘随喜’是啥意思?”
老头儿敲了他一脑门,又瞥了梁也一眼,指桑骂槐道:“傻瓜,给钱!”
梁也差点儿没骂人。
真他妈会讹人,一套一套的,恰巧给他猜中喜欢戴眼镜的男的真是了不起了,哈尔滨说大也不大,指不定哪天他和杨今一块儿的时候,被这俩大小骗子遇到了呢。
要不是看在这男孩还小的份上,v娱演梁也就要开骂了。
没劲儿。梁也骑车走了,心里却越来越不舒服。
虽说已经认定那俩人是骗子,但或许心里却克制不住去想他们说的话,想那个男孩本来要说什么。想,他和杨今的后来是什么。
什么叫“生命的劫数”,什么叫“你现在也不知道你喜欢上了什么人”,什么叫“不过后来”。
惴惴不安,心烦意乱,一路碰壁的一天,连天上的云都变得厚重起来。
心里越来越急,车速越来越快,不知不觉,缺失方向感的梁也已经莫名其妙骑到了三中门口。
距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梁也还没吃午饭,他感觉到饿,于是把杨今送给他的两个鸡蛋拿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胃才觉得好受一点。
杨今,杨今。
怎么在关键时刻,还是只有杨今能救他。
杨今一直以为错了,不是他救了杨今,是杨今救了他。如果不是杨今,他可能就遂孙娴的意,在小卖店度过安稳的一生。是杨今让他开始努力地生活,即使碰壁,也是在追寻自由的路上。
梁也靠在胡同壁上,他走不动了,他想要见到杨今,现在,立刻。
可是时间残忍,一小时让梁也度日如年。
一小时终于过去,梁也张望着从校门口出来的人。
先看到的是姚文静。这回,她身边没有跟着田金来。
梁也朝她走去,跟她道歉:“今天早上我说话不好听,不是有意的,你别放心上。抱歉,我只能拿你作为威胁。”
姚文静说没事,又真诚地跟他说“你和杨今要好好的”,便走了。
杨今是五分钟之后出来的,梁也立刻迎上去,勾着他的肩膀就把他往自行车边带。
“怎么了?”杨今被他弄得踉踉跄跄,路都走不稳。
梁也没吱声,一路将人勾到自行车旁,把人塞上后座,马不停蹄地骑了起来。
一双手悄然从后面伸进他的口袋里,暖暖地握在他的腰上,非常紧密地贴合着。
杨今不问他要去哪里,只是问:“梁也,你怎么了啊?”
好像一只非常信任他又担心他的小兔子,毛茸茸的紧挨在他身边,不管他带他去哪里都可以。
想要带小兔子去很远很安全的地方,想要将它圈养,也想要给他自由。
金钱在哪里,自由又在哪里。
风和迷茫迎面扑在梁也的脸上,只有十九岁的梁也感到猝不及防。
梁也还是骑到了废弃铁轨这里。
没人,安静,可以肆无忌惮。
所以梁也一下车,就转身把还在后座上的杨今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