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言辞的人一口气说了很多,能说会道的人却沉默不语。
梁也脑子里很乱。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
方老师的死来得太快,杨今一直在给那群人拿钱的消息来得太快,消失了两周的杨今忽然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猝不及防。
前边很多事情还尚未梳理清楚,杨今这段长长的话,梁也接不住。
黑暗里,衣物悉悉索索的声音逐渐停下,像是那些刚被点燃就被熄灭的心情。
很久很久,杨今都没有得到回答。
但一个人总是不能永远等待另一个人,杨今说:“梁也,我要回去了,我已经出来太久了。”
梁也没动,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回应些什么,把别人的心高高捧起又重重摔下,这他妈哪儿是大老爷们该做的事儿。
可是杨今已经先他一步起身,打开门。
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昏暗,将将映出杨今的脸。
梁也看到他的表情,很平静。可是杨今对待任何人都是平静的,唯有在靠近他时才会变鲜活。如今他也和“任何人”没了区别。
梁也起身跟着杨今走出去,三职高的地形杨今不熟悉,梁也越过他,带路。
要是被巡逻的门卫撞见就解释不清了——两个男的,教室锁门,不开灯。如果被发现,课间的谈资很快就会从方老师变成他和杨今。梁也记得每一个人讲到方老师时脸上鄙夷的表情,多么刺眼。
翻墙不是好学生擅长的事情,梁也仍然先行一步,骑在围墙上朝杨今伸出手。
杨今的手覆上来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他的手有多冰凉。好学生是学校不教的就不会是么?分辨不出关心和讨厌,也不会照顾自己?
翻出去后,梁也问他:“怎么又不戴围巾?你不爱戴?”
杨今沉默了好久才回答:“痒。不喜欢。”
梁也没应声,心里却在想,那他家里人呢?家里人不会让他注意保暖吗?他看起来很害怕他的父母,什么原因?
梁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却被杨今方才那段话先将一军,他不回应杨今的话,自己就失去发问的资格。
杨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用力抿了抿唇,说:“我走了。”
说完他真就低着头走了,没看梁也一眼。
梁也眉头一紧,快步跟上去,走在他后方。
一路无言。
杨今的方向感好像不错,梁也不知道怎么从三职高走到友谊小区,杨今竟然一次就选对了路。
到得太快了,梁也仍然没有组织好语言,半句也没有。
一单元楼梯口,杨今转过身,抬眼,望向他。熟悉的视线,颔首从下方看上来,清冷的眼睛里尚存一丝光亮。
梁也心跳忽然失速,半晌才说:“明早上学我骑车来载你。”
杨今仍然望着他,目光里有最后的期盼。
梁也明白,这话显然不是杨今想听的。执拗的孩子不止想要知道一加一等于某个数,他想要确切地知道一加一等于几。
杨今直勾勾望着他,半晌了仍然没等到想要的答案,因为出题人也还算不出正解。
杨今垂下眼,眼里不再有光亮,轻声说了个“拜拜”,便转身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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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失眠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他早早骑车出了门,等在杨今楼下。
他穿了那件黑色羽绒服,出于什么原因他不知道,他不擅长解题,一夜未眠脑袋里装的全是浆糊,所有行为都依循本能。
不一会儿杨今就下了楼,看到他穿这间羽绒度时,眼神有些恍惚。
梁也踢开脚蹬子等他上车,杨今沉默地看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还是跳了上来。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1993年,大街上的汽车还很少,梁也带着杨今穿梭在自行车堆里,看到很多男人的后座也载着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担惊受怕从何而来。
哈尔滨的三月见不到春光,冬天的尾巴仍然盘踞这座北方城市,萧瑟、空旷、灰蒙蒙,正如此刻他们之间奇怪的氛围。
到达三中附近,梁也在拐角处停了车。正门口太多人,被看到就不好了。
杨今跳下后座。
梁也说:“放学来这儿等我。”
杨今低着头没看他,低声应了个“嗯”,便攥着书包走了。
梁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也不明白杨今什么意思。
昨天在电工教室里发生的事情好像存在过,又好像消失。就像东北的春天,卡在半路迟迟不来,令人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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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来到教室。
已经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职高生的选择屈指可数,班上已经少了好几个人,说是辍学打工去了,去北京,去上海,去更远的南方。
“粮票都取消啦,进城打工再不愁吃饭问题了,你没看新闻么?今年春运往北京开的火车,车厢的弹簧都被压扁了,最后只能咔咔往下拽人,太多人出去打工了!”
“说得我都想去了!哈尔滨一堆厂子都只能厂二代、厂三代进去,进了厂也是一眼望到头的生活,真他妈无聊。”
梁也撑着下巴望向窗外。
“想啥呢?”任少伟坐在他身边,问他。
梁也没应声,目光落在下方那片空地上,那个方老师的血绽开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这是一个从前他很少思考的问题,穷人本就没有选择生活的权利,更何况他还有瘸腿的母亲需要照顾。但遇到杨今之后,关于未来、关于自由的问题就总在脑子里盘旋。
转眼便到了放学时间。
梁也骑车到三中门口的拐角处,杨今已经在那里等他。
无需言语,杨今自觉地抬脚坐上他的车,梁也往友谊小区骑。
到达一单元楼下,梁也抬头看了眼五楼。黑的,没开灯。
梁也问:“你家里没人?”
杨今看了他一眼,回答:“我妈妈在澳门还没回来。”
“你昨晚自己待家里的?”梁也立刻蹙起眉,“昨晚怎么吃的饭?”
杨今看了他很久,才垂下眼回答:“自己煮个面条就吃了。”
自己煮?上回在小卖店吃饺子那次,杨今一看就不会洗碗,更别提做饭,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干过家务活的。
要不要……带他回小卖店吃?但这是什么意思呢?梁也明白,对面这位倔强的好学生想要的不是一句话,也不是一餐饭,而是他确切的回答。
杨今站在他面前望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说什么,没等到,垂眸转身上了楼梯。
梁也看到他的失望,仰头朝他背影喊了句:“明早我还来。”
杨今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也没应声,继续往楼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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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梁也骑得很慢,他希望迎面撞击他的冷风能让他厘清思路,但为什么他就是理不清。
未知、恐惧、不愿放手、想要保护……许多情绪堆积在他的身体里,要爆炸。
回到小卖店,孙娴和孔叔正热闹地聊着什么。
见他回来了,孙娴一脸惊恐地对他说:“你最近别回来太晚了,没听说吗,第二机械厂这片区有人杀人!就那收垃圾的,连续一个月在编织袋里翻出好几次人的手指,吓死人了!”
孔叔对他说:“傍晚有条子来我店里吃烧烤,我就顺便打听了两句,说是最近确实有好几家人来报失踪,失踪的都是那种半夜还出门的,要么就是大晚上一个人搁家的。”
九十年代的治安不算好,摄像头没有,路灯也昏暗,从一穷二白的时代过来,贫富差距一下子拉开,报复社会的人不是没有。
杨今一个人在家。
杨今,杨今。
心事重重,担惊受怕,到最后梁也脑海中只剩这两个字,没注意到孔叔已经回去了,煮了三个人的面,面又硬又咸,十分难吃。
孙娴没嫌弃他的手艺,一个人吃了两碗,还夸他做得好吃。梁也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觉得愧疚,明明他尚未做错什么。
孙娴吃着面,跟他闲聊:“你说这都啥事儿啊,一天天的,又是杀人又是跳楼的。哎,你们学校那个跳楼的老师咋样了?他……真是同性恋啊?”
梁也手一顿,不经意问:“妈,你也知道同性恋啊。”
“咋能不知道呢,以前咱村里就有啊,怪恶心的。”
吃不下了。真他妈吃不下了。
杨今成绩好,长得也好,还会弹钢琴,到头来这些成就都是空谈,因为他是同性恋,他的所有评价只有两个字——恶心。这么好的人,凭什么?
梁也忽然站起来,对孙娴说:“妈你能搁家自己待会儿么?任少伟找我有事儿。我去把孔叔叫来陪你一会儿,啊。”
“哎——这么晚了别出门了吧,多危险啊!”
是啊,多危险啊,杨今一个人在家多危险啊。
“妈我真有事儿,我把门给你锁了,谁敲门你都别开啊。我很快回来。”说完梁也就出了门。
危险在城市的黑夜里蛰伏,混乱情绪在他大脑中冲撞。
他想要回答杨今在电工教室里提出来的问题,也知道,杨今独自在家,除了他,没有人能够保护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v后一周四更,更新频率是每周从周四开始更满四章(一般是周四五六日。这周的话,周四更两章,周五周六各一章)。时间还是18点。
应该会经常有加更!如果有加更就顺延到下周一、周二这样。有加更的话当周周四会在作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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