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今没做过生意,不知道做生意竟然可以这么忙。
这十天的等待有多煎熬谈不上,只不过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被柳枝桂骂了之后不再有人关心,每天早上多煮的两个鸡蛋不知道给谁。
看不见摸不着的日子里,思念又断不开,于是胡思乱想,积久成疾。
“久吗?”梁也掐着他的脸,反问。
梁也的力气真大,手指好像都要嵌进他的皮肤里了。疼。可这是梁也带来的疼,杨今又觉得承受它也是一种幸福。
眼里又有泪了,杨今不想显得太懦弱,把泪憋回去才回答:“久,很久。”
梁也就笑了,笑得跟往常那样痞里痞气的,又好似有些不一样——带着些颓然,带着些迷茫,带着些焦虑。
酒气随着梁也的呼吸扬在杨今脸上,杨今问:“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没有。”梁也松开他了,走到店门口,开门。
杨今看到门上好像贴着什么条子,被撕破了。当他想要凑上前再仔细看看时,“哗啦”一声呕吐声——
梁也扶着墙吐了,整个人的背脊都陷在胸腔里,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杨今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拍他的背。
梁也皱着眉把他推开,艰难地说:“脏。”
脏什么,一点儿也不脏,最开始梁也不嫌被堵在巷子里被骂兔子的他脏,他就不嫌现在的梁也脏。
倒是疼,心像吸了水的毛巾被狠狠拧起来,皱成一团。
杨今没有照顾过人,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梁也吐到最后吐得什么也不剩,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压着太阳穴,跌跌撞撞回到店里里屋的沙发上倒下。
杨今下意识跟着他进去,无措地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在店里找烧水壶,研究了半天灶怎么开,烧了一壶水,处理了店门口的呕吐物,水开后给梁也兑了一杯温水,拿过去。
梁也皱眉闭着眼,看起来睡着了,睡得很难受。
不舍得打扰他,杨今把水放在他沙发旁边,跪在沙发前,担忧地看着梁也。
分明睡着了,但他一来,梁也就睁眼了。
看到他,梁也的眉头就蹙得更深了,严肃道:“很晚了,赶紧回家。”
然后要强撑着身子起来,“我送你回——”
“你别动了。”杨今轻轻摁着着他的肩膀,不许他起来。
梁也看着他很久,片刻后抬起手轻抚上他的脸颊,手心手背都掠过。
是左手。那道被钢筋刺破的伤疤还停留在梁也左手背上,杨今感受到伤疤的纹路,那是命运将他镌刻在梁也生命里的第一步。
真是奇怪,眼镜好像不好用了,为什么眼前的梁也变得模模糊糊的。
“小傻子,哭什么。”梁也笑了,笑得吃力,“你这架势整得跟我要死了似的。”
杨今看他很久,用力地说:“你不许死。”
听罢,梁也就笑得更开了。
杨今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甚至感到有些生气。他不想要梁也死掉,想要梁也活到一百岁,他也活到一百岁,他们一起活到一百岁。这是他很认真、很期盼的愿望。
梁也回答他:“嗯,也是,不能死,我还要赚很多钱——”
“你不要赚了。”杨今急迫地打断他,“梁也,你不要赚了行不行?我不想你赚了。”
梁也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不说话,杨今就着急。长期这样喝酒下去,身子不会坏掉吗?人不会死掉吗?会的吧。那怎么活到一百岁呢。
杨今一着急就变得语无伦次:“之前我……我不知道赚钱是这样的,怎么要喝这么多酒?如果赚钱会让你这样难受,我——”
他轻轻吸一口气,声音又放小了:“我替你赚。”
梁也看他很久,没有回应他的话,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说:“今晚别回去了吧。”
今晚,别,回去,了。
杨今反复将这句话在心中拆解拼凑,好像都不敢听懂其中内容。
梁也怎么这样啊。刚才还命令人快点回家,现在又拉人手不让人走。真是狡猾的家伙。而且,店里就一张沙发,他要睡哪里。而且而且,夜不归宿,柳枝桂会不会——
那么多而且,却还是想要留下来。
杨今说:“你要答应我不许再这样喝了。”
梁也回答:“答应你。”
然后梁也便起身洗漱,和杨今说,店里的自来水是冷的,问他要不要洗热水,要洗热水澡的话他就帮他用灶来烧。
杨今不许他弄了,叫他去躺着,然后洗了人生中第一次冷水澡。
杨今走进里屋,有些手足无措。沙发太小了,睡一个梁也已经承受不住,他不知道他怎么睡。
“上来。”梁也叫他。
可是杨今抗拒不了梁也的邀请,他上去了。
很小很窄的沙发里,梁也抱着他,他和梁也紧紧贴在一起。
他身上很热又很冷,很热是因为和梁也离得太近以至于能够感受到梁也身体的每一处。很冷不是因为冷水澡,是因为,他还在心疼。
在梁也的怀里,他抬起头,再次强调:“梁也,你刚才答应我了。”
梁也应他:“嗯。”
杨今把头埋进梁也怀里,安静下来。他总爱想象,想象梁也喝酒,想象梁也生病,想象梁也赚够钱就不想再要他了。
他小声而慌张地开口:“为什么要赚够钱才——”
“才能谈对象呢。我——”
声音倏地小了:“……我现在连关心你的资格都没有。”
下一秒,脸就被抵起来,是梁也捧着他的脸,仔细地查看。
梁也的眼神那么认真,在极度疲倦下撑起的认真多么艰难,多么珍贵。杨今忽然感到愧疚,他怎么在控诉全世界最好的梁也。
正当他想要改口时,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有资格。”梁也的手指又顺路扫过他眼尾的小痣,“好学生,你再等等我。”
许是因为喝了酒,梁也的嘴唇很温热,像一块烙印落在杨今的额头上。
杨今莫名想到,他小时候去厂里找父亲,看到工人们用高温在铁片上刻下“哈尔滨市第二机械厂”的标识。是不是烙印就等于占有。
杨今小声地求证:“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梁也又把他搂紧一点,说:“很快了。”
杨今不明白“很快”是多久,一加一只能等于二,不等于很快。答案,他需要确切的答案才能感到安全。
杨今又抬起头,问:“你现在已经赚了多少钱了?”
“很多了。”梁也回答他,把他摁回怀里,“睡吧好学生,我好累。”
梁也说累了,杨今就不敢再问了。全世界最好的梁也抱着他沉沉睡了,又给了他一个吻,印在额头,即使没有问到一加一等于几,他想,他也应该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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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落下的一吻,让杨今后来几天都恍惚地觉得自己在发烧。额头烫烫的,不就是发烧了吗?他不想让梁也生病,自己却耽溺于这种类似发烧的感觉中,无法自拔。
一个吻把杨今哄好了,他相信梁也答应了他不喝酒,就会做到。
六月底,考试季,毕业季。
常晓燕来找过他一次,说她要跟着家里的姐姐去上海学美发了,再次谢谢他之前在职高校门口扶她起来,给她手帕。
常晓燕跟他闲聊:“任少伟进了第二机械厂,张安也去南方打工了,还是梁也有志向,说要在哈尔滨白手起家。真有志向,不过感觉挺难的,你知道吗,他的店刚开没多久,就被查封了!”
杨今不知道。
梁也从来跟他说的都是生意做得很顺利,马上就可以赚到钱了。
这几天杨今在准备期末考试,没有去找过梁也。自从明确了考上工大的目标,他学习就比之前努力许多。
况且暑假杨天勤马上要回来了,他考试不能出岔子,只能拿第一。
和常晓燕告别,杨今就立刻去找梁也。
到了工大胡同,没想到梁也的小店热闹非凡,一点儿也没有被查封的样子。
只是,店里坐着一位秃头的中年人,梁也忙着买东西买票,还要给他端茶倒水递烟。
杨今站在门口,梁也很快就看到了他,跟秃头男人说了句什么,走出来。
杨今又朝里看了一眼,盯着梁也问:“他是谁?”
梁也把他往旁边带了带,避开店里的视线,回答:“不是谁。”
撒谎。杨今蹙眉,叫他名字:“梁也。”
梁也左右看了下,没人,伸手快速揉了揉他的头,语气轻松地说:“前几天资金周转有点儿困难,拉了这位老板来投资。没事儿。”
杨今将信将疑:“真的吗?”
“好学生,我骗你干啥?老板投资,来店里视察,很正常。”梁也说,“有点儿忙,我得回去了。你回家吗?我现在可能没法儿送你。”
“我自己回家。”杨今顿了顿,又叮嘱道,“不许喝酒。”
梁也扬起嘴角笑了,又揉了下他的头,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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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谎言是包不住的。
杨今期末考试结束那天,兴冲冲地跑来工大胡同找梁也。他又考了年级第一,分数足够上工大的王牌专业。
可是他却看到小店门口被泼了一桶巨大的红油漆,猩红的两个大字写在门口。
——还钱!
【作者有话要说】
每章都很想写到在一起,急急急,怎么还没写到!
(存稿彻底用完了,大悲。这周正常四更,木有加更,请让我先多存一点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