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呢?杨今不记得了,再次靠在梁也怀里,他丧失了所有的思考。
与上次在哈尔滨医院门口的拥抱不同,小卖店设计图、素描本和这些药都是他的外衣,上次他衣着完整,这次,梁也将他的外衣剥下,他露出因爱而生的疮疤,再也逃不过梁也的眼。
“别撒谎了好吗?”梁也抱着他,“为什么吃药,为什么要画素描和设计图,为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怎么这么温柔,怎么办啊。好像以前回来了。真的能回到从前吗?
杨今抬起头,想要拉开一些距离去看梁也的表情。
可是他刚一抬头,梁也就用力把他摁回怀里,手臂收得更紧了,像是怕他逃跑。
太用力了,杨今撞在梁也胸膛上,眼镜又被压到了。
他想伸手去扶正一下眼镜的位置,可是梁也又一寸也不肯让,他只好小声说:“……眼镜,疼。”
“眼镜疼”是什么意思呢?眼镜怎么会疼呢?真是一句没头没尾、不明就里的话,梁也怎么会听得懂呢?梁也一定不会记得,他们以前拥抱的时候,他都会先帮他摘掉眼镜吧。
听不懂吗?可是为什么他话音刚落,梁也就马上松开了他,然后微微弯腰,伸手帮他摘掉眼镜,查看他的鼻梁。
泪光里抬眸,杨今看到梁也蹙起的眉、担心的眼。
而后梁也把他的眼镜放在一旁的桌上,桌上有小卖店设计图还有素描本。
杨今一惊,下意识到抽一口凉气,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啊”,挤开梁也转身到桌前,一把将眼镜拿开了。
可是落在眼镜上的泪,还是坠了好几颗在小卖店的图纸上,像彗星的尾巴扫过一小串。
杨今感到心口一阵抽疼,他用拇指用力地想要擦掉泪痕,没用,又跑回办公室拿了一卷纸过来,拼命地擦。
擦不掉了。
他好不容易画完的图,从他学习设计的第一天画到他毕业,被无数个教授否认过,说设计老套,没有新意,说千禧年都要来了,你怎么还在做八十年代的风格。
“就这么宝贝吗?脏一点儿都不行?”身后,梁也沉声问。
杨今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过来。”梁也说,“鼻梁好像被眼镜压红了,我看一眼。”
杨今听话地靠过去了。
梁也再次弯下腰,伸手,拇指和食指轻轻贴在他的鼻梁上。梁也的茧也摩挲着他,粗粝的,就这样被碰了一下,他就感觉眼泪又要落下来。
他抬眸看梁也,觉得无比委屈,这五年无数个夜里他坐在桌前画这张图,病得最重的时候画,杨天勤的情妇和私生子女来跟他争财产的时候画,终于亲手把田金来送进监狱的那天他还在画。
这么努力有什么用呢,画得再好,梁也也不能爱他了。
是吗?真的不爱了吗?
那为什么梁也的手指开始在他脸上游移,先是来到他的眼下揩掉他的泪,又是经过他的侧脸滑到他的下颚,最后轻轻抵起他的脸,将他拉了过去。
天啊,梁也低头吻住他了。
是梦吗?是吧。
过年之前在烧烤店里,是梁也对他说的“我不想欠你的”,说了两次,撇清关系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病重的时候会产生幻觉,所以,现在一定是幻觉吧。
既然是幻觉。
杨今闭上眼,伸手环住梁也的颈,把自己无限地推向他,塞进他的亲吻里,就像从前那样。
梁也亲吻得那么用力,不断地朝他的方向挤压,他节节败退,踩碎洒在地上的几粒药,腰磕到身后的桌子。
“啊。”他不禁发出一声轻叫,想要推开梁也,看看自己是否压到了桌上的图纸和素描,但是未能成功。
梁也捏着他下巴和箍着他腰的手都那么紧,他一寸也逃不离,只能任凭梁也在他口中造作,比五年前凶好多好多倍。
突然,梁也抱起他的腰,想要把他放在桌上。
“……别!”杨今挣扎,“图……图要坏了。”
梁也力气太大了,不顾他的反抗,已经把他放了上去,不多时又吻下来:“坏了就再画一张。”
又被堵住嘴,杨今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怎么这样,梁也是讨厌鬼。梁也不知道这张图他画了多久,不知道图里的每一笔都藏着他多深的感情,不知道这五年他有多想他,有多爱他。
杨今的泪止不住地流,流进他们的亲吻里,苦涩一片。
梁也停下来,稍稍离开他一些,单手扣着他的脸,拇指轻柔擦去他很多泪,“别哭了,你一哭我就不行。”
没有眼镜的视野本就模糊,泪光又晕染一层,梁也在杨今的眼里影影绰绰,半真半假。
他伸手抚上梁也的脸,一点点描摹他的眉骨和轮廓,抖着声音问:“你是真的吗?”
梁也沉沉看着他,哑声反问:“你是认真在问吗?”
杨今安静地看着他,哭着哭着就忽然轻轻笑了。
今天真的太忙了,没有吃药,一个吻又让他的大脑变得糟糕起来,他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意识飞走了。
描摹完梁也的脸,杨今就不笑了。这次的幻觉好真实,梁也好像真的就在他眼前,用饱含担忧和爱意的眼神望着他,那么深沉,那么浓重。
杨今伸手再次环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也让自己埋在他的肩头。
“为什么亲我。”他闷声问梁也,“梁也,你为什么亲我啊。”
时光回溯,杨今想起梁也第一次亲吻他时,他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之后他们的每一句对话,忽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他无意识地张口,开始呢喃这段对话……
“‘真哭了。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你妈妈不回来了吗?她要把小孩生在那边吗?’”
“‘嗯。’”
“‘那你呢?’”
“‘我?’”
“‘你什么时候去澳门?’”
重复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从梁也肩头缓缓起来,眼神空洞而惊慌。
下一秒,他忽然激动地抓住梁也的手,“‘我会在哈尔滨高考,然后去念工大,我不会去澳门的。’”
眼泪又落下来好多,好痛苦,他努力地告诉梁也:“‘不是的,我不会去澳门的,真的——’”
可是他食言了,在高考的前两周不告而别,把梁也一个人抛弃在寒冷的北方,一个人吹风淋雪。
天啊,他太坏了。
“杨今,冷静下来。”梁也反握住他的手,抚摸他的背。
而他怔怔看着梁也,无助地摇头。
他冷静不下来,他脑子里全都是五年前他坐在车里,眼睁睁地看着梁家小卖店被砸毁的画面。是他害了梁也的家庭,害了梁也的人生。
梁也松开他,快步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水,然后拿过桌上的药瓶,把药片倒在手心,送到他嘴边。
“乖,吃下去。”梁也对他说。
杨今没有动,怔怔重复:“……乖?”
“可是我本来就很乖啊。”他低下头,眼泪落满一地,“我爸爸害死了你爸爸,我害你变成同性恋,我害你的店都黄了,我还害你妈妈在哈尔滨没有住处,我害了你那么多,所以我就不敢去打扰你了,即使我好想你……”
“梁也,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好想啊,可是我都忍住不去找你……我明明很乖啊,你为什么还要我乖呢?我已经很乖了吧。我还不够乖吗?”
意识已经在出走的边缘,他只能听到梁也的声音,看不到梁也的人了。
“你很乖,你是最乖的。”他听到梁也说,“来,把药吃了,把药吃了就更乖了。”
这么温柔的梁也,全世界最好的梁也。
杨今安静下来,低下头,张嘴去含梁也手心里的药片。
是梁也的左手。八年前那道被钢筋刺穿的疤痕还蛰伏在他手心,触到杨今的唇,轮廓清晰可辨。
杨今从他手心含走药片,也在他手心留下很多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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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情,杨今就记不清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梁也的怀里。抬头,他直接对上梁也的视线。
杨今彻底醒了,他一个激灵想要推开梁也,但没成功,梁也似乎早有准备,紧紧圈着他的腰,没让他走成。
“我……”杨今哑然。
梁也的声音从头顶低低传来,问他:“睡得好吗?恢复过来了吗?”
恢复?
杨今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完全忘记是怎么从办公室回的家,记忆的最后是他和梁也在办公室里接吻。又出现了记忆断片,一定是又犯病了,还被梁也看到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他说,说完还挣了挣,想要逃离梁也的怀抱。
“是吓到我了。”梁也搂紧他,没让他逃成,“之前不知道你生病,也不知道这么严重。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杨今不自觉抓紧了被褥。这要他如何说,该从何开口。
许是知道他不想说,梁也继续道:“你睡着的时候我翻了你的小灵通——抱歉,我担心你的情况,担心自己处理不好。你通讯录里有一个叫做‘心理医生’的人,我打过去了。”
“医生一开始说无法透露患者的病情,问我是你的谁。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你的谁呢?最后我只说,我是梁也。”
“医生怎么会知道‘梁也’是谁呢?”梁也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完又倏地正色起来,“可是我当时说完我的名字,就笃定地觉得,这就够了,因为……”
梁也伸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温柔地、疼惜地说:“你的病一定和我有关吧。”
杨今一怔,忙说:“不,不是的……”
“可是医生听到我名字之后态度就变了。”梁也说,“他松口问我你的情况,问你是否吃药了,然后告诉我先让你睡一觉,你睡的时候要我守着。我问他为什么你会生病,他说等你醒了,让我自己问你。”
“在你办公室的时候,你说你害了我家这个又那个,可是……”梁也顿了顿,“是不是,如果五年前我赚了足够多的钱,足够强大,你爸就不会带你走?你也不会生病?”
第一次,杨今在梁也的话语里听到喑哑的哭腔:“杨今,我是不是……也害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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