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孙娴都没说话,只是背对他,面对窗户,看窗外升起的太阳。
梁也的药打完了,医生过来检查,告诉他虽然可以出院,但身体还需要恢复,短时间内不能抽烟喝酒。
梁也应下,推着母亲走出医院,回粮友胡同的家。
他和昨晚的老板约好了今天下午处理店铺事宜,现在已经是中午,他必须得走了。
孙娴叫住他,硬是给他煮了碗面,让他吃下,才准他走。
走之前,孙娴对他说:“让妈缓几天吧。几天之后妈都听你的,行不?”
出了家门,抬头,哈尔滨的冬天万里无云,阳光铺在地面上,总使人产生某种错觉,认为现在不是冬天。梁也眯起眼,阳光还是虚伪地进入他的眼里,令他躲避不及。
他不由得想到上一个冬天,他偷偷去看杨今的钢琴比赛,杨今追出来走在他身边,那时飘着的鹅毛大雪每一片都温柔。
下午,昨晚喝酒的老板亲自来了店里,帮他把店铺的经营权赎回,也帮他处理好和前两任老板的纠纷。
钱又进了自己口袋,梁也舒了一口气。
送走老板,已经是临近三中放学的时间。很多事情不主动争取就会错过。
梁也先骑车到第二机械厂找了任少伟,说自己晚上有要事,请他来帮忙看一晚上店。
任少伟进了工厂以后人模狗样的,装着工装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梁也看他的样子心里也觉得感慨。人的成长居然都他妈在一念之间。
任少伟爽快答应下来,跟他回了工大胡同,又八卦地问他:“你晚上有啥事儿啊?”
梁也没吭声。
任少伟撞他一下,“杨今吧?”
梁也还是不吭声。
“哎,我没别的意思啊,我从前就说过你爱咋咋,你是我兄弟又不我儿子,我管你爱男人还是爱猪圈里的猪呢。”
虽说话糙理不糙,但这话也太糙。梁也没忍住怼他:“你他妈才猪圈。”
“哟哟哟,瞧你那护短的样儿!”任少伟笑他,没一会儿又跟孙子似的,“哎,杨今和燕儿熟,你有空帮我跟他打听打听,燕儿去上海之后,有别人了不?还打算回来不?”
还想着姑娘呢,人都嫌你嫌得没边儿了。梁也没应声。
“哎,咋这么小气你这人!”任少伟锤他一下,“我进厂之后还听说了好多他家的事儿,我跟你交换啊。”
梁也心道这算哪门子交换,但忽然想到之前他去查杨今父亲公司的事儿,心一沉,问:“啥事儿?”
“杨今他老妈从第二机械厂辞职了,听说是怀孕了,要去澳门养胎生小孩,今天上午刚来办离职,好像下午就要飞走了。”
梁也心揪起来,问:“这是……生之前都不打算回来了?”
任少伟耸耸肩,“应该吧。不是计划生育吗?她在这儿又不能生。”
顿了顿,任少伟又说:“杨今之后肯定也要过去吧,他爸妈都过去了,哪有留他一个人在哈尔滨的道理?哎,你俩咋打算的?”
梁也眉头一蹙,跟他交待了一些看店的事儿,就火急火燎拿了外套出门。
三中已经放学了,去校门口蹲不到,梁也骑车飞速赶往友谊小区。进小区之前,他拐弯去买了很多平时舍不得给自己买的肉和菜。
梁也上楼,敲门。
一会儿后,门口传来杨今的声音:“是谁?”
这回倒是警惕了。梁也说:“开门。”
门半天没开,梁也语气严肃了一些,叫他名字:“杨今。”
半晌之后,门轻轻开了。
杨今半张脸掩在门口,不说话,抬眼看他,直勾勾地盯着,仿佛在控诉他怎么还有脸来。
但什么事儿梁也一旦决定去做就不会给自己退路,就算是杨今手里拿着刀子撵他走,他也要进去。
梁也不要脸地进了门,拎着肉和菜就往杨今家厨房去。看到锅里又出现糊成一坨的面条,他眉头立刻皱起来。
梁也转头问:“你妈妈是不是很久都不回来了?”
杨今明显一怔,有些不情愿地说:“你怎么知道。”
“任少伟说的。”梁也蹙着眉,“你还说我有事儿不跟你说,你呢,你有事儿跟我说了吗?”
杨今的唇就抿起来了,抿得红润。
梁也看着心焦,觉得医生不允许他抽烟简直是十大酷刑。从前他烟瘾不这样重,他认为杨今应该对此事负终生全责。
杨今瞪着他,不服气道:“梁也,是我先生气的。”
哟,生气还要争个先后。
梁也破了功,被他逗笑,声音放软了些:“那我这不是来给你赔罪了么?祖宗。”
说罢梁也走上前,伸手触碰他的头发。
杨今躲了一下,梁也蹙眉,伸出另一只手强硬地扶住杨今的后脑勺,又克制地只是在他头上揉了揉,没做更多。
生气的兔子还是要先喂饱再宰杀。
梁也松开杨今,回到灶台前,抄起锅,把锅里煮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倒一旁的空碗里,打算待会儿自己把这碗东西吃了。
很快,两菜一汤做好,梁也端上桌,想要叫杨今来。一回头,却发现杨今正偷偷把他自己煮的那碗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掉。
已经倒了,再去阻止也来不及。梁也啧一声,觉得浪费,“我打算吃的,你倒了多浪费。”
杨今抬头,缓缓看他,“可是那么多菜,你不陪我吃吗?我以为你想陪我吃的。”
语气是平淡的,甚至有些低落,却又好像带着钩子,要把梁也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都勾出来。
梁也强忍慌乱走回餐桌边,催他:“凉了要,赶紧过来吃。”
杨今真就没再说话,乖乖走过来,坐下,低下头去,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菜,送进嘴里。杨今的动作总是慢条斯理,张嘴、咀嚼、吞咽每一步都像慢镜头,在梁也眼中放映。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梁也心中膨胀起来。
想要照顾眼前这个人,想要把他养得很好,看到他满足就能感觉到幸福。
杨今吃饭很慢,梁也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而后就撑着下巴,足足看了杨今二十分钟。
等着、看着,梁也就无意识地想,这小孩儿生得真他妈好看啊。
二十分钟后,杨今抬起头望他,说:“我吃好了。”
一滴汤汁粘在杨今嘴角,梁也盯着他看。
盯了很久,杨今也没有意识到他嘴角有东西。
梁也的手已经跃跃欲试。他这辈子没有喜欢过谁,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一个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一个男孩儿。
抽烟喝酒打架都是暴力的事儿,从前梁也并未觉得这是陋习,现在竟然开始后悔,后悔遇到杨今之前没学习过何为温柔,不然现在也不至于如此局促。
汤汁儿还在那儿,这家伙还不自己擦掉。
不管了。他不擦,难道还要等到杨今去澳门找别人擦吗?去他妈的克制。
梁也直接伸出手,正要用拇指指腹把汤汁抹掉——
杨今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缩了一下。
梁也立刻蹙眉,不悦地问:“躲什么?”
杨今像是被吓傻了,整个人仍然保持着后缩的姿势,话也说不出一句。
梁也沉声叫他:“过来。”
杨今跟没听到他话似的,倏地站起来,慌乱之中把两个碗拿到厨房,啪一声开了水龙头就是洗。
梁也坐在餐桌前,低声笑了一下。
怎么,反复催促他快点赚钱的人,控诉他是骗子其实根本不想在一起的人,现在碰一下就跑了?碰一下怎么了?
梁也起身走到厨房,双手抱肘,靠在门框上蹙眉打量杨今。
杨今背部微微耸起,像兔子炸毛,看起来紧张仍未缓解。梁也不知道兔子炸毛了怎么办,他没养过兔子。
快说点儿什么,说点儿什么吧。
梁也绞尽脑汁,扭头,看到放在一旁的钢琴,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说:“你之前钢琴比赛弹的曲子挺好听的。”
杨今洗碗的动作顿住了,水龙头哗啦啦地流水,淌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上。
梁也喉结不自觉滚动,他的话题跳转得太快太粗糙,他诚惶诚恐,不知道杨今会不会接茬,毕竟他曾经拒绝过杨今赠与的钢琴门票,伤了人家的心。
流水在杨今手指上淌了很久,久到梁也想找另一个话题揭过去。
“你还想听吗?”但杨今却忽然问他了。
“想听。”梁也盯着他的背影,立刻回答。
两个碗其实并不用洗多长时间,但杨今反复搓洗了很久。杨今的背部一直保持耸起状态,没有放松。
两个世纪后,杨今终于洗好了。他回身,梁也的视线与他的撞在一起。
杨今的睫毛飞快地翕动两下,垂眸躲开相交的视线,快步走到钢琴旁边坐下。
跑什么?逃什么?杨今的逃避让梁也愈发焦躁。
杨今只坐了琴凳的右半边,左半边空着很大一块。梁也不知杨今是否故意为之,但他决定擅作主张,将这理解为邀请。
梁也坐在杨今身边。他们挨得很近。梁也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杨今把双手放在琴键上,摁下第一个音,随后,他的手指就如梁也记忆中那样,在琴键上像温柔的波涛一样舞动。
烦躁,焦虑,想抽烟。
可是抽不了,梁也只好死死盯着杨今,从盯他的手,到盯他的脸。一想到他可能马上就要被带去澳门,梁也就想要打造一座囚笼,把杨今锁在哈尔滨。
梁也,你真他妈虚伪啊,跟人说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心底却其实怀着这般阴暗的思想。
忽然,音乐声就断了。
杨今没看他,梁也问怎么了,杨今沉吟半晌,低声控诉:“你这样盯着我看,我怎么弹啊。”
距离太近了,梁也望着镜片后那双漂亮的眼睛,企图看清他右眼角那颗藏匿起来的小痣。
可惜,还是看不清,还是不够近。
梁也拇指和食指一捻,把杨今的脸拉过来。
杨今似是被他的动作吓到,倒抽一口气,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啊”的轻吟。
真他妈听不得这种声音。
梁也拇指探进他眼镜后,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一把那颗小痣才算满足,松开他。
“这玩意儿难么?琴,能碰么?”
“……嗯。”
梁也把右手放上去,黑键白键胡乱摁了一通,十分难听。
“不会,你教我吧。”梁也的求学十分理直气壮。
等了很久,杨今那只白皙的手握了上来。
肢体接触,呼吸相接,杨今握着他的手在钢琴上移动,杨今每一次用力,梁也都能感受到他关节的弧度。
也感受到他的颤抖。
刚刚那么难的曲子都弹得流畅,刚刚控诉的话语也那么直白,怎么教几个单音就抖成这样。
一个又一个重重的低音砸下,杨今开口说:“你为什么来啊,我……不是说不要和你在一块儿了吗?”
他的声音抖得比他的动作还要厉害。
梁也回头看他。他眼尾泛红了。
“梁也,我真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杨今一直低头盯着琴键,带着梁也弹琴的手也松开了。
“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真的也很喜欢我,有时候又觉得你在哄我、骗我。我很早之前就说过,如果你没别的意思,就别这样对我了,好吗?”
梁也坐在他的左边,找不到他右眼尾那颗小痣了。怎么办呢。
怎么先开口问的人又变成杨今。梁也真是混蛋啊。
梁也想到办法。
他再次拉过杨今的下巴,将他的正脸拉向自己。
梁也看到那颗小痣,在非常接近右下眼睑的位置,只有这样近的距离才能看得清楚。很漂亮,最好不要给别人看到。
最好,成为他的私有物。
可梁也没有钱,这枚一样漂亮的小痣,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私有。他已经忍耐不了,反正想不到什么体面的方法,干脆暴力执法。
忍不了了。别他妈忍了。
“过来点儿。”梁也沉声说。
杨今的睫毛飞快翕动,显然无法理解他说的这四个字。
梁也捏着他下巴的手用力,将他的脸拽了过来。
梁也低头,亲吻杨今的唇。
那只漂亮手陡然卸了力,钢琴被砸出一小串并不优美的连音,差点掩盖住杨今喉咙里发出的一声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