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被开水灼烧得疼痛,杨今只得将他们藏在衣袖里,手指彼此磋磨着以缓解疼痛。
但只是徒劳。
手指被烫伤了怎么办?下周六就是钢琴比赛,如果没有拿到冠军他会完蛋的。
杨天勤踢了他一脚,说:“半年不见,哑巴了?”
那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不重,但太过于猝不及防,杨今不小心咬到了舌尖。
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杨今醒过来,猛地吞咽唾沫,好把咬出来的血给咽下去,不被杨天勤发现。
杨今不敢看他,说:“有点晚了,已经到了我平时睡觉的点儿,我想等您回来,所以去院儿里站着清醒了会儿。”
杨天勤打量他片刻,冷声道:“你知道跟我撒谎的后果。”
杨今心里打颤,父亲该不会知道了什么吧?知道他刚刚和梁也在门外见面了,知道他跟踪梁也一个月有余了,还是……知道他是个恶心的同性恋了?
他仰头看杨天勤的表情。
但杨天勤总是没有表情,不怒自威,澳门的水土不知如何养人,怎会把儿时总爱抱着他去松花江上滑冰儿的爸爸变成这副模样。
杨今把手伸出来,他的手是通红的,先是冻的,然后是烫的。
他说:“如果跑远了,我会戴手套的。我真的就是在大院儿里。”
杨天勤看着他的手半晌没说话,杨今心里打鼓,脑中开始编织一套又一套谎话,但不论怎么编都说服不了自己。
就在杨今心如战鼓之时,杨天勤收起审视的目光,转而问:“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杨今怔了片刻,才答:“两周后。”
柳枝桂一直站在杨天勤旁边,沙发很大她却不坐下,她补充道:“他一直考全年级第一。”
杨天勤没什么反应,又问:“英语怎么样?”
杨今说了他的分数。
“起来吧。”杨天勤说,“你以后是要去澳门读书的,英语要学好,最好开始学葡语。我带了几本葡语的教材和磁带给你,在我行李箱里。”
杨今站起来,往父亲的行李箱走去。他其实很想先去用冷水冲一冲手,太疼了。
“让你妈去拿。”杨天勤出言打断他的动作,“女人的事就让女人去做,你怎么一点男人样都没有?”
末了又朝柳枝桂斥道:“你怎么养儿子的?赶紧把他头发剪了,留这么长的头发是要去站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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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杨天勤出了门,不知道去了哪里,而杨今被柳枝桂拽到镜子前。
柳枝桂摁着他的头,很用力,杨今觉得她每一刀都可以扎死自己。
镜中,他的头发一缕缕掉落,就好像他七零八落的、对自由的向往。自由早就已经没了,向往也快要没了。
抬眼,他看到柳枝桂化了漂亮的妆容,但那妆好似浮在她的皮肤上一般,和她内里的苦楚、仇恨、压抑、拧巴的婚姻根本无法融为一体。
杨今很想哭,泪水已经冲上眼眶。
“你个男人哭什么?”柳枝桂看到他眼里泛泪花,马上扬声骂一句,“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小孩?”
杨今终究是没哭出来,他泪腺的确发达,但忍耐力比泪腺还发达。
上一次掉眼泪,应该是八岁那年,杨天勤第一次去澳门,他在火车站抱着他的爸爸哭,对他说,求求爸爸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和妈妈。
从那以后,家不成家,眼泪换不到任何人的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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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今起晚了。
昨晚主卧里传来的声音让他恐惧。
他睁眼看着天花板,莫名想到那叠录像带,想到里边的两人彼此拥抱的样子,看起来缠绵又幸福,那好像才应该是这件事情的样子,而不是主卧里一阵阵不堪入耳的辱骂。
起晚的结果是健忘,今天是约定好他要给廉价布鞋们带钱的日子,杨今忘了。
他去到教室时已经有很多人,田金来一看见他就开始带头吹口哨,下一秒,那群人像黑云一般朝他压过来。
周围的同学回头看了几眼,又扭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没人再救他。
廉价布鞋们围在他位置旁,双手抱肘看着他。
他们没有说话,意思也足够明显。
杨今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住颤抖,才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明天。”
“哦,明天。”田金来冷笑了一声,扬起下巴示意他的兄弟们散去,然后俯身对他说,“下次再不准时给钱,可就没好话跟你讲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整天去三职高做什么。”
杨今的心猛的一跳,反应过来时,田金来已经离开。
田金来经过姚文静的位置时,又顺手弹了一下她的麻花辫。姚文静啧了一声,然后拉住他的衣服,蹙着眉回头看了杨今一眼。
杨今赶紧低下头。
再抬眼时,田金来已经离开了姚文静的位置。
暖气灌满教室,五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空气沉闷又难闻。杨今闭上眼睛,轻轻深呼吸了好几次,不觉得好,反而觉得更窒息。
第一节 是数学课,老师进来了,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
杨今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翻开草稿本准备演算,却倏地一愣。
他看到满满一页的“梁也”。
再往前翻,每隔几页就会出现很多很多“梁也”“梁也”“梁也”。
而此刻,他的手已经不受控地拿起笔,亡命之徒般开始写这两个字。
梁也,梁也,梁也……
直到写了满满一版,直到梁也的名字覆盖了原本的演算痕迹,杨今才缓过神来。
梁也居然比深呼吸还有用。
杨今安静地看着满满一页的“梁也”很久,然后翻开笔盒。
里面躺着那张昨晚没送出去的钢琴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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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时,杨今特地等田金来他们先走,才起身离开。
还好田金来也只是在经过他时吹了几声流氓口哨,没多做什么。
扭头,杨今看到姚文静蹙着眉朝这个方向看。她先是看田金来,等田金来走了以后又垂眸看他。杨今看不懂她眼神里的纠结,也不想懂。
杨今确认田金来他们已经走远,把门票放兜里,迅速往三职高走去。
浪费了一点儿时间,不知道还能不能碰上梁也。
如果碰不上,那就去梁家小卖店找他,直接找上门。就当是最后一次的尝试,谁叫梁也昨晚莫名其妙出现在家门口,还解释不清。是梁也自找的。就是。
到达三职高门口,杨今选了一个比以往更远、更隐蔽的地方。不能再被上次那个骂他是同性恋的人看到了。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看到梁也,先看到了常晓燕。
常晓燕也看到他,低声对她的小姐妹们说了什么,然后她的姐妹便走了,她走过来。
“你还来这儿干啥呢?”常晓燕压低声音问他。
“我听任少伟说了,你家和梁也家……反正就是你们两家人有点私仇,是不?”
“那不是大人的事儿么,是你们上一辈的事儿,你别来这儿凑热闹了,我们学校那群男的没一个好东西,要么没眼力见儿,要么脾气臭,梁也也不例外,你说你凑上来挨揍干啥?”
杨今一直盯着校门口,压根儿没听常晓燕在说什么,看了半天没见到人影,于是问:“他走了吗?”
常晓燕叹了口气,说:“你可真够倔的,你不怕挨揍么?梁也可会打架了。”
杨今摇摇头。
常晓燕又叹一口气,拿他没辙,说:“三楼第一间教室就他们班,还亮灯呢,还没放。他们马上毕业了,老被班主任留下来训话,真是奇了怪了,一群小痞子有啥好训的。”
杨今说了谢谢,又问了她那天摔的现在还疼么,得到答案后点了点头,跟她说了再见。
扭头,他靠在墙上,轻轻呼了口气,攥紧口袋里的门票,安静等待三楼第一间教室里的那个人。
已经是一月了,冬季进入最冷的时节,走出来的学生说周末一块儿去松花江上玩儿,去滑冰,完事儿了去喝啤酒吃烧烤。
杨今把头埋进领口里。
玩闹对他来说是件很陌生的事情,他远离快乐已经太久太久。杨今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的父母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责骂他、殴打他,他会不会觉得好过些。
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曾经快乐过。
想着想着,一股熟悉的烟味飘来,杨今猛然抬头,看见梁也正从他身边路过。
太好了,今天梁也身边没有跟着人。
杨今没有贸然上前,只是远远跟着,他不敢再在人家校门口惹是非。
直至走到那个死胡同附近,杨今才小跑上前,扯住他的斜挎包,叫了声:“梁也。”
像是早有预感,梁也停下脚步。片刻后杨今听到一声叹息,声音很轻,像是呼吸声。下一秒,梁也转过身来。
杨今把他的动作当成默许,拉着梁也的斜挎包,把他往死胡同里带。
走到死胡同最里边,站定后,梁也忽然问:“剪头发了?”
杨今一怔。
他戴着毛线帽,把头发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梁也怎么看出来的,也不知道看出来了为什么要说出来。明明可以不说的。
——为什么,一边把人往外推,又一边说这种叫人遐想的话。
杨今伸手把毛线帽拉低,遮住露出的头发。
柳枝桂的剪发技术其实不错,小时候能给他剪整个大院儿最可爱的西瓜头。昨晚她就是没有好好剪,剪得乱七八糟的,奇丑无比。
杨今感到羞耻,他赶忙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钢琴票,想要速战速决。
“你昨晚忘拿东西了。”他把门票递过去。
梁也看了一眼就说:“我不要。”
杨今抿着唇,又想问一遍昨晚的话——你不要的话为什么昨晚出现在我家门口?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这样问太过直白,但杨今又拧不过自己的轴劲儿,脑子一白,抬眼就说:“可是我想给你。”
梁也单眼皮痞痞地撂着,说:“我、不、要。”
他不要,怎么办啊。
杨今很想去买一本教人怎么处理人情世故的书,最好是带公式的那种,这样他一定会为了梁也把公式全都背下来,不然此刻也不会显得无助又被动。
天色已经很晚,他今天先是等田金来他们走,又是等梁也出来,耽误了不少回家的时间。杨天勤可不好骗,如果他回去晚了又没有合理的说辞,不知道杨天勤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管了。
杨今一咬牙,直接将门票往梁也的口袋里塞。梁也动作也快,握住他的手腕就往外拿。杨今倔强又好胜,上前靠近梁也一步,双手并用硬是要往里塞,就在两人拉扯之际——
“我操梁也你俩干啥呢?”一个声音从胡同口传来。
两人的手同时松开。
杨今望过去。他记得,这个面孔是上次在三职高校门口骂同性恋骂得很凶的那个人。
杨今大脑一片混乱,匆匆把门票塞进梁也的口袋里,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