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雾着实有些大,杨今看不清楚梁也的表情,大抵也不需要再看清。
刚才在胡同里,看到梁也嘴角有伤时,杨今还是没忍住去买了碘酒和棉签,没忍住顶着风雪给他送过来。
可是他被烫伤的手,梁也却从始至终没有注意到。虽然只是烫破了一点儿皮,但碘酒涂在他手上的颜色也十分明显——只要在意,就一定能看到的。
梁也的意思他清楚了。
不论是一开始的好声好气劝走,还是后来的那句“不是因为我是同性恋”,以及刚才的暴力归还门票,都昭示着梁也的抗拒,甚至觉得他烦,觉得恶心。
至于那天晚上梁也为何出现在家门口就不要深究,当是一场无意义的梦。
此后,遂梁也的愿,桥归桥路归路。
梁也没有伸出手来接他的东西,杨今就把东西放在小卖店的窗台上,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杨今又回头,他看到梁也还站在窗前,似乎一直在看着他。而碘酒和棉签已经被梁也拿在手上,杨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风雪实在太大了,负隅顽抗只会是徒劳,杨今只能扭回头向前走。大抵,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杨今回到家就开始练琴。
不切实际的幻想结束,这才是他该过的生活。还有三天就要比赛,他不能弹错任何一个音,不能忘记摇晃身子来表达所谓的感情,最重要的是,他只能拿第一。只能。
晚上九点半,他练完三个小时的琴,先是听了杨天勤长达二十分钟的、牛头不对马嘴的、把肖邦说成莫扎特的业余点评。
然后又听到柳枝桂说:“赶紧去把作业写了,然后温书,下周一期末考试啊。”
杨今从头到尾都安静听着,等父母都发言完毕,然后进了房间,打开作业。没有反抗,也没有情绪的波动。
他刚要写第一个字,主卧又传来难忍的声音。
杨天勤在骂柳枝桂,骂她上班穿这么骚干什么,是不是想勾引别的男人。柳枝桂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澳门包的那些人——话没说完,一个响亮的巴掌声,接着就是奇怪的声音。
本来这些声音杨今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写作业,但……
“我们再生一个吧,算命的说我头胎是女孩,结果生了个阴气重的,我再给你生个真正的儿子……”
杨今妄图通过深呼吸来自我安慰,然而呼气时还是全身都在颤抖。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归还的钢琴门票,愣愣看了好久,最后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放回原来的位置,连同他这些日子幻想过的那些自由事。
回到房间,他翻出自己的存钱罐。
最近一直在打点田金来他们,里面的余额已经很少了。
他想要那些廉价布鞋闭嘴,他害怕父亲知道他是同性恋,他也想要逃离,不论是哈尔滨还是澳门,他想去一个他父母永远找不到他的地方。可是他快要没钱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将存钱罐放回去时,他的手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顺势摸出一个素描本。打开,那是他儿时画过的画。
钢琴是柳枝桂逼他学的,绘画是小时候的他真正喜欢的。他比较偏科,只喜欢画素描,柳枝桂以此为由拒绝了他继续学素描的想法,说只会画一种东西有屁用。
——表面是因为这个,但杨今多多少少知道,实际上是因为杨天勤在澳门包养的第一个女人是在赌场外弹钢琴的。
主卧的声音还在继续,柳枝桂说的那句“阴气重”在耳边回荡,作业写不下去一点儿。杨今干脆把素描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拿起笔开始画。
思绪混乱,笔触不听使唤,等主卧的声音停下,他才清醒过来,一看,画的竟然是梁也走在胡同里的背影。
他立刻伸手想把这一页撕掉,可是握住页角了,却又使不上力。
杨今愣了半晌,忽然趴在桌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里。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没钱又没梦想,还没人会无条件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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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杨今站在钢琴比赛的后台。
上一位选手的奏鸣已经接近尾声,是他最爱的舒曼的《梦幻曲》。他曾尝试表达过希望用这首曲子上决赛,钢琴老师本来已经点头,柳枝桂却说这首没有观赏性,不够大开大合。
“这样怎么让你爸知道他的钱都花在点上了?我一个人在哈尔滨养你有多累你懂吗?你能不能为我想想?”
杨今没有再坚持。就是这样的,他的表达自我的欲望就是在这样的否定中逐年消失,他想,最终他会失去自由。
《梦幻曲》演奏完毕,选手下台,主持人在介绍他的名字和曲目。
杨今站在暗处,眼神是空的,大脑也是空的,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木偶,只是在执行世界需要他完成的任务。
他走上台,朝台下鞠躬。大抵是《梦幻曲》余音绕梁,他又被短暂地拽到那段意淫里,直起身子时,他竟然往扫了一圈观众席,寻找某个人的身影。
怎么可能,门票已经被还回来了不是吗?
不是吗?那怎么在观众席的最后排,忽然出现了一簇星火。
谁点燃香烟都是这样一瞬暗红的亮点,但是杨今就是能够识别那支烟属于谁。
杨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向上推了一下眼镜——很快,那簇光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消失了,然后再没有亮起来。
这让杨今百分之百确认了那是谁。
他的心脏开始跳动——异常猛烈地跳动,像是提线木偶忽然拥有血液和灵魂,像是死了很久忽然发现其实自己还活着。
坐在琴凳上,杨今摁下第一个音。这是一首已经练了上百个小时的曲子,能够做到信手拈来,但总做不到心领神会,表达浮于表面,没入过心。
此刻的顿悟来得神奇又微妙,手指摁下一个音,琴键上就好像生出一朵花,最后在零下二十度的冬日里开出一片春天。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抬眼时实现带到,杨今看到杨天勤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但这不是他的终点——眼神快速定格在观众席的最后排,他看到一个身影转身走出了场馆。
杨今下台之后就往场外跑,不要命地跑,终于看到正在疾步离开剧院的梁也。
“梁也!”他叫了一声。
又是融雪天,天地间都是寂静的,只有他清脆的这一声融在雪地里生出枝蔓,牵住梁也前进的步伐。
梁也回头了。
杨今不自主地笑了,他快步朝梁也跑去,全然忘了这是零下二十度的冬天,忘了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演出西装。
梁也的眉头拧得很紧,居然也快步朝他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脱自己的棉服外套。
杨今跑得太急了,也没算准梁也朝他走来时的速率,于是两人走近时,他直接撞进了梁也的怀里。
他还没反应过来,肩上就被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棉服。
好暖,还有梁也身上的烟草味。
“大冷天的你穿这么点儿出来是不是疯了?”梁也训了他一句。
杨今裹着他的外套,被训了竟然也觉得开心,抬眼看他时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雾气蒙在眼镜上。
他看了看梁也的嘴角,对他说:“你的伤好了。”
梁也回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又转身走了,脚步很慌乱。
杨今追上去,对他说:“我要搬家了,以后不住第二机械厂大院儿了,新家在友谊小区三栋一单元五零一。”
这是哈尔滨市第一批交房的商品房,杨天勤自然一马当先,这是在全市都相当打眼儿的事情,能住进去的家庭都不简单。
杨今不知道这些事儿,只觉得终于搬家了,终于能够稍微远离田金来他们一些,是件喜事儿,想要分享给梁也,也想告诉他,以后又要偷偷出现在他家门口的话应该去哪里。
杨今看到梁也脚步明显顿涩,杨今不以为意,继续跟着梁也。
他很想问一问你今天怎么还是来看我了,你没有门票是怎么进来的,又不想开口打破现在的氛围。
他和梁也并肩走在雪地里,天和地都是安静的。如果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该多好。
又走了一段路,梁也像是憋了很久终于说:“你走出来这么远做什么?你爸妈不还在里边?”
杨今这才想起来。看到梁也,他什么都忘了。
“哦……”他停下脚步,抬头看梁也,“那,谢谢你来看我。”
梁也已经走出去几步,回头的时候可能是月光映在他眼里,可能是雪地反射了路灯的光坠进他眼里,总之杨今看到那双总是满不在乎的眼里,闪现了一抹慌乱的光亮。
就像刚刚在黑暗的剧院里亮起的星火。
杨今觉得好快乐,他脱下梁也的外套塞到他手里,扭头小跑回剧院里。
梁也站在原地,外套搭在他的手上,他一时间没顾上穿。
杨今的背影又雀跃起来,他的脚步又把地上的雪踩得蹦起来。真像只兔子。
但梁也却雀跃不起来。
他本打算默默看一眼就走,也知道在剧院点烟很危险,但不知为何,看到上台时的杨今状态不对时,迅速点了烟又快速熄灭。动作快到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却被站在台上的杨今捕捉到。
他本打算快步离开,却又在看到杨今没有好好穿衣服时,忍不住抛下自己的初衷。
杨今跟着他走的这一路,他都在担心杨今是否会问他今天怎么来了,还好到最后杨今都没有问。
——可是他此刻又在想,杨今为什么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