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你更怕”是指什么,杨今从未指望梁也追问一句。他的家庭是一道满目疮痍的疤,他不想让梁也知道。
杨今回他的话:“不用了,你先走吧。”
梁也立刻皱眉道:“你还搁这儿待着做什么?”
“我想待着。”杨今扭头看他,“我的想法不要你管。”
说罢他又把围巾取下来递给梁也,“这个,还你。”
这两句话带着些赌气的意味,照理说他没有这种资格,但他也没再找补,只是低头盯着地面,维持沉默。
他看不见梁也的表情和动作,只能听到梁也有些急促的呼吸,好像是在生气。两三秒之后,他听到梁也离开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声消失,杨今才敢抬头看向来时的路——只剩一片漆黑,半个人影都没有了。
脖子没有了围巾的包裹,杨今不觉得冷,反倒是那股烟草味被北风吹散了后,他陷入无尽的迷惘。
怪不得人会喜欢抽烟,烟草味原来这么有用。
如果能生产一种梁也味道的香烟就好了,这样他就不必总想着这个人,也不必总去烦扰他。
杨今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它们顺着土坡滚到冰冻的江面上,发出的咚咚声又沉又闷。杨今感到呼吸不畅。
抡起酒瓶救他的人是梁也,反复赶他走的也是梁也,突然跑来看他钢琴比赛的是梁也,在冬天里给他围巾、骑自行车送他回家的是梁也,刚才说他不正常的也是梁也。
为什么夏天的江水是流动的,冬天的江水是冰封的,为什么人总会反复无常,为什么没有人无条件爱他。
杨今走进江边,走到冰面上,闭上眼睛。
如果现在不是冬天,他就可以坠入江水中死去。或许这样也很好,去到另一个世界,说不定会有人愿意爱他一下。
然而事实残忍。现在仍是残酷的冬天,然而,他再不回家,就要被柳枝桂抽巴掌了。
回到路边时,杨今还是下意识看了眼刚才梁也停自行车的地方。
——空荡荡。
他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杨今回了家。
即使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回家,杨今还是被柳枝桂抽了巴掌。
“去哪儿鬼混了,你还有脸回来?!”柳枝桂朝他叫。
柳枝桂这一巴掌打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用力,杨今猝不及防倒在地上,抬眼看她时,看到她眼里有很多眼泪。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哭过。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一定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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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也一直在路边守着杨今,不知道杨今一个人站在江边这么久,在想什么。
十分钟后杨今转身要上来,梁也立刻骑上自行车躲到一个死角,直至跟着杨今安全到家,才终于回了梁家小卖店。
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被杨今挂在他车把手上,梁也打开看了,里面是一件羽绒服,一看就不是杨今本人的,尺码大了太多。
这是给他的,梁也知道。
羽绒服太贵重了,听说比自行车还贵,梁也不能收。
他刚才应该立刻拿到江边去还给杨今,但梁也没有动。归还羽绒服的机会很多,现在绝不是最佳时机,两人情绪都在非正常的范畴里,杨今需要一个人冷静,他也需要。
可是如何才能冷静下来。
这个晚上,梁也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也没能把杨今的样子脑子里抹去。
原本冷清但见到他就会变得雀跃的杨今,被他推开会失落的杨今,跟他顶嘴时很倔强的杨今,因为喜欢男人而必定会面对许多困苦的杨今,看起来十分孤独的杨今……
“你咋了?抽这么多烟,脸色还这么差?”孙娴转着轮椅来到他旁边,“刚才跟杨今那孩子出去干啥了?”
梁也下意识避开母亲的视线,说:“没啥。”
孙娴笑了:“你火急火燎地拿着车载他出去,咋会没啥呢?”
梁也看了眼母亲,没说话。
孙娴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默默伸手拿掉了他的烟,帮他捻灭。
梁也没反抗。他也觉得今天晚上抽得实在太多,太夸张。
孙娴缓缓对他说:“其实那天吃饺子我就想说了,杨今啊,是个好孩子,但……他家条件太好了,咱们穷,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跟他做起朋友来,总会累的吧。”
不是一个世界的。
孙娴说的是这一层,梁也却理解到另一层。杨今所在的“那个世界”太小众、太另类,梁也不敢踏足,不能踏足。
他其实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也付诸了行动,但收效甚微。不能怪杨今死缠烂打——他那种默默跟踪的行为,只要自己不给眼神,就根本不算什么。要怪,就怪他给了眼神,还给了太多次。
为什么克制不住。
梁也突然开口:“妈,如果——”
如果我这辈子都不结婚会怎样?
梁也看向母亲,看见她关切望着自己的眼神,也看见她眼尾那些很深的皱纹,那是她一个人辛苦拉扯他长大的痕迹,为了他,没人比她更操劳。
他怎么能问这样大不敬的话,他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的。
孙娴问:“怎么了?”
“没。”梁也摇头,随口胡诌,“就刚才任少伟又跟女孩儿犯浑来着,我跟杨今教育他呢,没别的,任少伟太欠了,骂得我肝疼。不早了您快睡吧,啊。”
这时,小卖店的窗户被敲响。
“唠啥呢你们母子俩?梁也,快给你叔来包烟的,就上次那种,最便宜的哈。”
梁也循声望去,看到窗户外边站着孔叔。
孔叔两年前搬来粮友胡同里,开了家烧烤店。一年前孔叔的媳妇儿过世了,什么原因他不愿意说,但表现得很难过,有邻居传言是被人谋杀了,真假未知。
孙娴心善,让梁也带着店里卖剩的干粮和日用品,送去烧烤店几次。久而久之,孔叔就和孙娴熟络起来,总爱来小卖店找孙娴唠嗑儿。
孙娴在身后问:“老孔啊?”
梁也还没来得及回母亲的话,孔叔就自然而然接上了:“哎,来了。最近天冷,你注意点儿啊,腿可别冻着了。梁也去上学不方便,你就叫我,你搁小卖店门口喊,我能听着。”
孙娴笑道:“你可就说胡话吧,小卖店离烧烤店这么远,你咋可能听着呢?”
孔叔挠挠头,“别人喊的听不着,你喊的……能听着。”
夜里光线昏暗,但梁也还是看见孔叔脸上淳朴的红。
他有眼力见,顺势问:“叔,进来唠两句不?”
孔叔朝里望了一眼,梁也回头,看见孙娴朝他挤了个眉。
梁也压根儿没看懂这眼神啥意思,孔叔却跟有读心术似的,回答他:“不的了,店里一堆盘子还没洗呢。”
梁也把烟递给孔叔,目送他离开,然后回头看孙娴。
方才还语重心长劝他少抽点儿烟的母亲,跟一瞬间年轻了十几岁似的,脸上的笑意未退。
看到母亲露出笑容,梁也高兴,但心底又忽然泛起一丝忧愁。他想到杨今,想到他每次稍微对杨今好一点儿,杨今脸上的雀跃也如同这般。
杨今在江边说“其实我也没有想要对你怎样”,他知道越界的想法不能有,越界的行为不能做,他只是想获得一点点快乐而已。而自己就如此一刀切地将其抹杀,多么残忍。
“妈。”梁也关了窗,回身坐在孙娴面前,“您和孔叔,要是相互有意思,就……搁一块儿呗。有个人照顾你,我也放心。”
孙娴的笑意很快收起来,缓缓摇头。
梁也望了眼供台,问她:“您是还想着我爸呢?”
孙娴叹了口气,“你爸的事儿都多少年了,想着他的事儿是真,哪里还能想着他这个人。当时跟你爸结婚也是同村人做媒做的,合适就结了。”
合适就结了,没多少感情基础,当然不会还想着这个人。
这话里的道理就跟哈尔滨的冬天会下雪一样,自然又无奈。可是梁也却想,冬天会下雪,合适就结婚,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却不能应用在杨今身上,好可怜。
孙娴拍拍他的手,轻声说:“现在是多一个人照顾我,那你呢?”
梁也一愣,“……我?”
“你现在只用照顾你妈,要是我又给你找个爹,等我们都老了,你要照顾俩呢。我听说现在连国营厂的效益都不好了,自负盈亏以后啊,都赚不到钱。唉,未来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呢。你孔叔没孩子,我们老了也没人能跟你分担分担。妈怕你辛苦。”
这一大段话归根结底就是最后一句,怕你辛苦。梁也心里不好受。原来孙娴也不想看冬天的雪,但还是要为现实妥协。那他又有什么多想的资格。
“不辛苦。”梁也说,“妈您别考虑我,您喜欢就成。”
“喜欢……”孙娴笑着叹了口气,“你别怪妈讲话老气横秋,但是……梁也啊,‘喜欢’那是有钱人的玩意儿,就像你那个新朋友——杨今,他才能说喜欢。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对他来说都可以。咱不行。喜欢一个人太贵重了。”
“再说了,妈怎么不用考虑你?你是我儿子,我不考虑你考虑谁?你这孩子。”
陪母亲聊天本来是梁也最擅长的事儿,遇到杨今之后忽然变得生疏了起来。他三两句把母亲哄去睡觉,洗漱后关了灯,沉默地躺在炕上。
小卖店只有一个炕,零下的日子他只能和母亲睡在同一个炕上。虽然离得远,但梁也仍然觉得不舒服。
那怎么办呢?他连选择睡在哪里的资本都没有,又如何不遵从“冬天会下雪,合适就结婚”的命运。
窄小的外厅,伸手就能触到货架上的柴米油盐,他明白他只能过这样的一生。
钢琴曲很美,但他听不懂,他只看得懂台上演奏的那个人很好看。他太肤浅,也太贫穷,本来就不配得到那个人的青睐。
别再留恋,明天就去把那件羽绒服还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