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今来到班上,看见自己座位上有一滩黄色的液体。
他应该惊慌失措地尖叫,毕竟“他们”乐于看到这样的场面。或是立刻告诉老师,毕竟他成绩如此之好,老师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包庇。
但杨今什么都没有做。
初冬了,学校的锅炉房开始运作,干燥闷热的暖气膨胀在每个教室里。
眼镜被厚重的雾气蒙住,他逐渐看不清那滩黄色液体,和眼前的世界。
杨今伸手到书包里,拿出已经因此使用过许多次的抹布,擦干座位上的液体。
镜片上的雾气散去,他的视野里出现几双硕大的脚,那些脚上穿着用廉价粗布手工缝制的鞋子,与他脚上那双锃亮崭新的皮鞋构成天然之别。
“擦了干嘛啊,你不是就喜欢这个吗?”
“不能怪他,你又没说这尿是男人的。”
“怎么不是?这么骚的味道只会是男人的!姑娘们身上流下的水的都是香的!”
廉价布鞋们说。
杨今攥紧了抹布的一角。
此刻他产生了一种冲动,一种将这块浸满尿味的抹布塞到他们嘴里的冲动。此刻他也产生一种后悔,一种刚才没有将那一凳子尿泼到他们身上的后悔。
但他依旧什么都没有做。
反抗不会助力他,老师不会包庇他。
窗外,已经完全落叶,这座城市又变得灰蒙蒙起来,东北的肃杀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希望侥幸脱罪的人。
——在那时,喜欢男人,是病,也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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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冬天属于黑夜。放学时,天已经黑了。
杨今独自一人走出教室,越过操场上勾肩搭背的人群,脚步逐渐加快。
要习惯,要习惯,要习惯。一路上,他在心里重复这三个字。他以为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但攥紧书包带子的手出卖了他。
所以当廉价布鞋们出现在下一个拐角处,他的心跳还是猛然一抖。
他垂着眸,有意视而不见,绕过他们就要走。
他们轻而易举挡住他的去路。
杨今的双眼在镜片后稍稍阖上。
要习惯,要习惯,要习惯,他再次对自己说。
他睁开眼,抬起头,对上那些廉价布鞋们不甚友好的视线。
“让开。”他说。
他的声音很冷,像一张薄薄的冰,冷血、无情。这并非他孤芳自赏,而是来自于他母亲的真实评价。
然而这并不足以吓退从小与他长在一个大院里的人。
廉价布鞋们逼近他,欲意把他逼退到墙角。
他紧紧攥着书包带子,把自己想象成钉子,狠狠扎进地里,倔强地一动不动。
于是他们就像乌云笼罩他,近乎压在他的身上。
其中一个问他:“今天早上送你的礼物不喜欢吗?”
那人离得太近了,杨今不得不别过头。
他顺势看见两篇落叶躺在他视线中央,它们相互交叠着,像在萧瑟的冬风里牵着手,诉说着渺小而盛大的爱。
——怎么连落叶都被无条件爱着。
“不喜欢吗,啊?兔子?”
那个人又问了一次,其他人顽劣地笑了起来,笑声比呼呼刮过的北风还要响亮。
“看来是要上真家伙才行啊,兄弟们!”
杨今没有反应过来“真家伙”是什么,所以当他听到齐刷刷的裤链声时,还是下意识低头往声音的方向看了——
他倒抽一口凉气,喉咙中不受控地发出一声隐约的低叫。
这个声音使廉价布鞋们激动起来,他们朝他不断做着挺 .腰的动作,脸上的笑容书写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杨今闭紧眼睛,他看见儿时被母亲抱在怀里的自己,看见儿时他和这些男孩在大院里跑跳着玩猫抓耗子的游戏,此刻,他愿意花费任何代价让时光回到那个时候,那个脸上还有笑容的时候。
但时光残忍地行进,无法回头。
杨今甚至已经感受到他们在用肮脏的东西触碰他的身体,他不知是否该庆幸东北的冬天让他穿了许多件衣服。
“放开,我给!”他一把推开他们,往前跑了两步。
他突破了他们的包围,回头,狠狠地盯着他们:“钱我今晚问我妈要,明天带到班上。”
廉价布鞋们满意地笑了,彼此对视,拉上裤链。
杨今立刻扭头离开,脚步飞快,心如战鼓擂擂。
身后,其中一个布鞋喊道:“今晚再听见你弹那破钢琴,明天全校都会知道你是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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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忘记自己是如何回到大院的,他只记得自己心虚地朝榆树下的垃圾桶看了一眼。
打开家门,他的母亲柳枝桂站在门后,又穿了一件他没见过的新裙子。
“回来太晚了,你知道时间多宝贵吗?你已经上高中了,一秒钟都不能浪费,知不知道?”柳枝桂说。
母亲曾评价他的声音冷,杨今觉得有失偏颇。母亲的声音才是冷,冷得让他怀疑小时候将他怜爱地抱在怀里的女人,是不是换了一个。
杨今沉默地换下鞋,没有回应母亲的话。
他已成为年级第一,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母亲的一句赞扬。
母亲看了他一眼,回身往房里走,只抛下一句:“去练琴。”
练琴二字像针刺进他的神经,廉价布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还记得。
他不想被全校知道自己是兔子——并非因为他害怕冷眼,而是因为如果被父母知道,他一定会死。
手又攥紧了书包带子,杨今开口问:“今天可以不练琴吗?”
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这大抵是个错误,太过冷淡的声音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祈求,而是高傲的要求。
母亲回头,眉头蹙得很深,仍然只有三个字:“去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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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钢琴是个稀罕物。
1992年,工厂大院的老房子隔音太差,钢琴声窜进院子的每家每户,侵夺他们的私人领域。
即使是舒曼的《梦幻曲》也难辞其咎。
杨今不应当练习这首曲子,钢琴老师教了他一首很难的贝多芬,他再不练习,下一次复课就会被坐在一边旁听的母亲叱骂。
但他还是弹了这首曲子。钢琴老师说,舒曼创作这首曲子是为了怀念童年。
他闭上眼睛,弹奏,他看到儿时的他被母亲抱在怀里,看到父亲教他骑自行车,看到那时的自己和大院里的所有孩子一样,穿着父母手工制作的廉价布鞋,在工厂的大烟囱下玩捉迷藏。
那时,父亲没有离开工厂,没有离开哈尔滨,没有突然发家致富,母亲也没有因为独自一人承受大院中的流言蜚语,而拿他当出气筒,大院里的孩子也不会长成如今霸凌他的那群人。
“他妈的,整天弹弹弹弹,吵死了!”
“有钱就搬到商品房里去呀,霸着厂里的房子算什么?还去上班干什么?”
“那柳枝桂一天到晚穿得花枝招展的,谁知道她是去上班还是去勾引人的?”
梦幻曲终究是梦。
杨今睁开眼睛,他弹不下去了。
柳枝桂的脚步很快传来,她问:“怎么不弹了?”
杨今的手掌紧紧贴在琴键上,他的耳畔回荡着那些尖锐的议论声、霸凌声,如同长鸣的丧钟无法静止。
记得要钱,记得要钱,记得要钱,他神经质地在心中提醒自己。
“妈妈。”他回头,迫使自己冷静,“我需要零用钱。”
柳枝桂安静地看了他很久,然后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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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没能拿到钱。
第二天放学,廉价布鞋们将他堵在死胡同里。
“钱呢?”
“你是聋子吗?昨晚怎么又弹你那破钢琴!”
“他不是聋子,是兔子!男的都有的玩意儿,你说他干啥喜欢呢?是不是自个儿没有啊!”
杨今看见许多阴影压下来,看见许多恶魔的手伸向他的腰际。
行动先于思考,他抬手狠狠甩了对面一个耳光,就像昨晚柳枝桂甩他那样。
对面的人愣了一瞬,一瞬过后,如雷贯耳的脏话随之而来,辅以重重落下的拳脚。
这些人读不好书,却极其聪明,他们的拳脚落在杨今的肩上、肚子上,就是不落在他的脸上。他漂亮白皙的脸蛋看起来一碰就会有红痕,他们并不想被杨家那对有钱的父母知道。
杨今闭上眼。
他不明白,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暑假他从澳门回来,在包里看到一盒录像带。是父亲某个富商朋友的儿子塞进来的,那个男孩意外猜到了他的性取向。
他不该看的,他应该将这盒录像带扔进松花江。但那个没有人的下午,他还是将录像放映。
好闷热的下午,哈尔滨从来没有这样潮湿过。他其实并不喜欢片子里那些交叠激烈的动作,他只是羡慕录像带里的人可以被抱着。
被抱着的时候,像是被无条件爱着。
但就像舒曼的《梦幻曲》,无条件的爱是梦幻,是虚妄。
毕竟连父母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如果他不保持优秀,父母就不会爱他。当然父母可能永远不会爱他了,因为父母绝对不会爱一个同性恋。
他惊恐地将那盒录像带扔进家里的垃圾桶,却又害怕母亲回来后撞破。于是他快步走到大院里,慌张地将它扔进榆树下的垃圾桶里。
后来理应发生的事,是环卫将垃圾倒进大车里,掩埋于地底,连同他肮脏的秘密。
可是,录像带就是被大院里那群廉价布鞋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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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寒冷浸入,裤子被扯下一半。
杨今挣扎,他很想再甩一个耳光,或是朝他们啐一口唾沫。无果。他的手脚四肢都被钳制住,一张报纸卷成球塞在他的嘴里。
杨今忍着满嘴铅味,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他在心中反复默念,他们不会怎样的,他们不是同性恋,他们只是脱下来看两眼嘲讽一下,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余光里,他看见北风吹动枯树枝,看见枯树枝后冷漠的月亮。
忽然,月亮被一个人影挡住了。
杨今还没来得及看清。
“啪!啪!——”
一个个酒瓶碎在廉价布鞋们的头上。
玻璃渣飞溅,杨今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他又听见好多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听见好多声脏话,也听到一声沉沉的“滚”。
再次睁开眼时,胡同里只剩他,和那位从天而降的男生。
男生留着寸头,嘴里叼着烟,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却没穿校服,手中拿着半只酒瓶,还有血在隐约往外渗。
寸头男生单眼皮耷拉着,朝他轻轻一瞥。
杨今睫毛不住地颤了颤。
男生把酒瓶放一边,蹲在杨今面前,伸手,先拿出塞在杨今嘴里的报纸,然后用拇指擦了一下杨今的脸颊。
感受到男生手指的粗糙,杨今睫毛不受控地飞快颤动。闪动的视线里,他看见男生原本干净的拇指上多了一道血迹。
男生叼着烟,看了眼拇指上的血,痞笑对他说:“哟,血溅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1、主角非完美人设,攻是痞子会讲脏话会抽烟,受比较执拗一根筋。破镜有内因也有外因,不适合极端控党阅读。
2、文案里攻骗人的,两人是彼此身心唯一。
3、时代局限,家庭悲哀,基调苦涩,不是甜文,不是甜文。
4、正文攻受视角都有。
5、如有从《春天在哪里》过来的盆友:《春天》有一点玄幻架空的成分,这本没有,这本时间线可能与《春天》小有出入。两本文相互独立,没看过《春天》不影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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