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杨今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眼下放学了,教室的人都走差不多了,他才堪堪回过神来,从座位上起身。
窗外,天又黑了,大雪翻飞在校门口昏黄的光束里,北风呼啦啦拍打着玻璃窗,风声像有好多好多妖怪在怪叫。
杨今垂眸收拾书本。他想知道冬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那个……杨今。”有人叫了他。
杨今回头,是一位女生,两条麻花辫儿垂在她的耳后。
他记得她的,是和他同一个大院儿的,叫做姚文静。小时候,他还和她一起玩过捉迷藏,还有那群廉价布鞋们一起。
姚文静问:“周末的钢琴比赛你去吗?”
杨今如实点头道:“嗯。”
“那个……你还有多余的门票吗?我……我这边少一张,不太够。”
每位选手会从主办方那里领到两张门票,如果两张不够也可以向主办方申请补领,按说没必要找人借。
除非,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她另外邀请的那个人是谁。
但杨今没多问。
复赛他爸不回来,只有柳枝桂去看。他确实有一张票余出来。
杨今说:“我的门票在家,今晚你可以去找我拿。”
“明早你拿到教室给我方便吗?”姚文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你妈妈有点儿吓人。她……她昨晚是不是又骂你了?”
昨晚他回家晚了,是又挨了柳枝桂的骂,但杨今都习惯了。
不习惯的,倒是姚文静这句突然的关心。
都说厂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又住同一个大院儿,姚文静一定早就知道他家的事儿,说不定也知道大院儿里那些男孩在欺负他。
——杨今看到过好几次,田金来在班上走过她位置的时候,顺手去玩儿她辫子。
“嗯,好。”杨今没多说。
姚文静似乎也看出他的意思,没再多问,只笑着说:“谢谢你,那再见啦。”
她的笑容看起来满是善意和温柔,杨今不太明白,为什么在田金来那种人玩她辫子的时候,她只是轻轻打掉他的手,却不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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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很快就将姚文静忘在脑后,出了校门,他又不自觉朝三职高的方向走。
廉价布鞋们还算有契约精神,一路上都没有再出现,然而呼啸的北风又拦在他身前,雪花前仆后继地迷在他的镜片上,他仍看不清前路在何方。
杨今凭着方向感摸到三职高,这次他躲在远处,没有靠近。
梁也很快出现,他的身边簇拥着很多跟他一样的男孩儿,要么剃了寸头儿,要么叼着烟,反正校服都穿得乱七八糟的,吊儿郎当的样子。
——不,不一样的。
虽然梁也也剃寸头儿,也抽烟,也吊儿郎当,但……
梁也会抡起酒瓶救他,会对他说“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好学生”,会顺着他妈妈的意思好好擦药,也会在经过他时将他无视。
梁也是粗暴的,温柔的,又是残忍的。
杨今不知道这三个词是否能将他概括,毕竟他还不了解梁也,甚至还不知道梁也的“也”是哪个字。
不远处,梁也已经跟他的朋友们告别,走进梁家小卖店,把东西放了就开始帮他妈干活儿,整理货架,算账,圆滑地拒绝了一个企图讲价的人,然后撑开桌子叫他妈吃饭。
“手还有事不?”他妈问他。
梁也笑得混不吝:“我亲爱的妈妈,我说没事儿你信么。”
“啧,你这小子!”梁也母亲先是拿食指怼了下他额头,然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听妈的话,咱就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别跟你爸似的,知道不?”
梁也又避开视线了,“啥时候不听你话了,没有的事儿。”
已经太晚了,胡同里甚至都没有了来往的行人,杨今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来。
转身的时候,北风无情拍打在他的脸上,他裹紧大衣却还是觉得冷。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到梁也的左手还缠着纱布,尚未痊愈。
那毕竟是梁也为了他才受的伤,他总要确认梁也的伤好了没有。
所以明天再跟着,也不代表什么。后天也不算什么,大后天也不算什么。
只要……梁也的手没好,那就可以一直不算什么。
杨今踢了一脚地上的雪。
嗯,对的。
他跟着梁也回家,也只是确认一下梁也的左手不会有事儿,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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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起把钱交给田金来,成为杨今每天上学时必做的事。
三中——三职高——梁家小卖店,成为杨今每天放学之后的必经之路。
杨今感谢东北天黑得早,感谢纷飞的雪花,甚至感谢北风阻拦他靠近的步伐。
他每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梁也,能够看见梁也的表情,有时候还能听到他和朋友的对话,但又能不被发现。
这样做的后果是回家会晚二十分钟,柳枝桂会责骂,但杨今撒谎说是老师留他下来帮忙批改作业,只有优秀的学生才会被留下来,柳枝桂就会闭嘴,然后叫他赶紧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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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比赛复赛那天,杨今排在姚文静后面上场。
她看到姚文静紧张得搓在一起的双手,也看到她不断越过幕布朝观众席张望的眼神。
上场前,她忽然扭头说:“杨今,你弹得真好,如果我能变成你就好了,怎么办,我要丢脸了。”
杨今知道她只是想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于是安慰了句:“别紧张。”
然后姚文静就上去了,弹的是柴科夫斯基的《小圆舞曲》,一首很简单的曲子,但对于家里没有钢琴的姚文静而言已经很不容易。
杨今记得很好几年前,姚文静他妈曾经带着她来家里借钢琴练习,但马上就被柳枝桂赶了出去。
后来姚文静是去哪里练的钢琴,杨今就不得而知了。
姚文静家里没有钢琴,但杨今羡慕她。
羡慕她把弹钢琴当作自己的爱好,也羡慕的爱好被父母支持。
高中的下一步是大学,大学的下一步是工作,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杨今不知道。除了偶尔闪现的“逃离”的念头,他好像没有什么梦想,也从未被支持。
姚文静弹奏完毕,观众席下忽然传来一个突兀的男声叫了一声:“好!”
杨今往幕布外看,看到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田金来。
姚文静走下台时,脸颊很红。
杨今上场了,没有人给他鼓掌,坐在下面的柳枝桂也只是抱着胳膊审视地看着他。
他弹奏了全场最难的一首肖邦,一曲终了,仍然无人鼓掌。
他起身,看到最后一排站着的田金来双手放在头上,顽劣地朝他比了个“兔子”。
杨今垂眸走下台,柳枝桂已经在后台等他。
“你弹的是什么东西啊?老师不是跟你说了要有感情吗?感情没有你强弱怎么也没有啊?干巴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弹棉花呢,真是浪费你爸的钱!你知道供你学钢琴有多不容易吗?”
直到回家,柳枝桂的嘴都还没有停。
杨今安静地听她训斥,同时将刚刚颁发给他的复赛一等奖奖状贴在墙上。
“啧,歪了,右边高点儿。”柳枝桂在责骂中指挥道。
于是杨今将右边抬高。
奖状被左右来回指挥了一轮,才妥帖贴到墙上。
“好好练吧你,你爸马上就要回来了,决赛可别再给我丢脸了。”柳枝桂啧了一声,“听到没有啊?你是哑巴吗?”
杨今回答:“知道了妈妈。”
洗漱睡下,安静终于到来。
杨今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他睁眼看着窗外的夜空。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像个机器人一样把奖状贴在墙上。
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柳枝桂想让他一进家门就看到奖状,看到她把他们的儿子养得很好。
他好似一个产品,不是一个人。
杨今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外面的纷飞的雪。他摘了眼镜,压根儿看不到每一粒雪花,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这个世界里太多事情他都看不清楚。
他想,梁也的“也”到底是哪个字呢?他的妈妈会骂他吗?他是一个自由的人吗?
不知道,但明天是周一,又可以在放学的时候看见他了,真好。
杨今闭上眼,想到这里,他终于安心下来,生出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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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今跟踪梁也回家已经有小半个月了,他驾轻就熟,一个适当的间距可以确保他不被发现,也能让他观察到梁也的表情和动作。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受伤的左手。
半个月后的某天,梁也重新戴上了手套——这说明他的纱布已经拆下来了,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一颗石子儿在杨今心里上下浮沉,梁也的手好了他开心,但这也意味着,他没有理由再继续跟踪了。
是么?
反正就这样跟着也不会被发现,再跟几天应该……也不会怎样吧?
杨今低头边想边走,却没注意到他跟着梁也走进了一条没人的胡同,也没注意到前方的人已经放慢了脚步。
“啊。”
撞到了什么,杨今起抬头,忽然他整个人一惊,雪天路滑,他一个没站稳就要摔。
然后就被梁也攥住了手腕。
冬天他穿了这么多衣服,还戴着手套,梁也怎么就是准确地攥住了他手腕露出来的那一小截儿呢。
“啊。”
但是梁也攥的力气太大了,好疼,惹得杨今没忍住轻叫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梁也眉头蹙起来,面色明显不悦:“是你跟踪我,你叫什么?”
杨今盯着他,心跳陡然失速,小声回答:“我……我叫杨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梁也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