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两秒,三秒。被他抱住的梁也没有动作,杨今产生了退缩的冲动。
一周前叫梁也不要再来的是他,现在抱住人的也是他,曾经在电工教室里他控诉梁也若即若离,而现在看来,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就在他要收手的那一刻,梁也的手出现在他的背脊上。
梁也稍稍用了一点儿力气,就把他抱离了铁轨,让他的双脚落到地面上。他又变矮了,窝进梁也的怀里。似乎把他摁在怀里才是让梁也舒服的拥抱方式。
很多烟草气息弥漫。
可是梁也依旧不会抱人,抱得有点太用力。
杨今的眼镜被压住了,压得他鼻梁好痛。但杨今竟然感到舒心,他想,这样或许可以证明梁也没有抱过别人。
“杨今。”梁也叫他的名字,然后又不说话。
杨今安静地在他怀里等着下文。
如果梁也一直不说,他想他也会一直等下去。
很久之后,梁也开口了,他开口时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语气带着一丝不回头的坚决:“跟我讲讲你的家庭吧,我想要知道。”
杨今的第一反应是抗拒的,他的身体也产生本能反应——他不自主地推了推梁也的拥抱,但梁也力气太大了,他没有成功,反而被抱得更紧。
于是杨今小声抱怨:“我的眼镜被你压到了。”
梁也放开他,微微弯腰查看他的鼻梁,问:“疼吗?”
杨今把头埋得很低,摇头。
梁也又问:“冷吗?”
杨今摇头。
“那可以告诉我吗?”
杨今的手指蜷缩起来。
梁也对他讲了自己家乡的故事,那么他也应该礼尚往来,对梁也讲一讲他的过往。可是他那些千疮百孔的过往,真的会有人想要走进去吗?更何况是这么好的梁也。
杨今想了很久,不知从何说起,可是梁也又在等待他,他不舍得让梁也的等待落空。
思忖片刻,他只好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其实以前他们对我很好。可能,人都是会变的吧。”
就只能说这么多,就只想说这么多。
出于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很多痛苦的事情都被杨今的大脑剪辑删除,他无法用力地回忆。回忆得太认真太用力,会感到痛苦。
梁也问:“以前,对你怎么好?”
杨今想了想,回答:“像你妈妈对你那样好。”
然后梁也就沉默了。似乎对于梁也而言,这个比喻并不太恰当,“好”有时候也是一座牢笼。
“后来为什么变差了?”梁也又问。
杨今的手抓着自己的袖口,不自主地反复揉搓。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许是知道杨今难以开口,梁也便耐心地询问:“因为你爸去澳门工作了吗?聚少离多?”
其实杨今从未分析过这其中的因果,他不想去面对。分析意味着需要将过去的幸福和如今的痛苦反复对比,纵使他是一个爱好寻找答案的人,在遇到父母这个课题时,也会踟蹰不前。
可是梁也好像很想要知道。
见他不回答,梁也又问:“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与梁也并肩走在铁轨上,再往北方就是梁也的故乡,杨今抬头望向北方,忽然想要去看一看那里的模样。梁也说那里很穷,可是杨今觉得穷并不代表不幸福。
“因为钱。”许久之后,杨今回答,“钱会让人变坏,变得贪婪。”
杨天勤是如何致富的,杨今其实并不清楚故事的全貌。他只是在每年过年时,父亲参与的那些应酬中,自行拼凑出来的。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父亲酒后吹牛的成分。
在梁也的一句句的询问中,杨今一点点吐出这些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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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杨天勤离开第二机械厂,工资从每月50元变为每月0元。
一个月后,杨天勤随他的父亲——也就是杨今的爷爷——南下,到澳门投奔他的二叔,二叔给了杨天勤父子一笔钱,说是投资,其实就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杨天勤父亲身体情况已经不好,没做过生意的杨天勤只能靠自己摸索。最终,二叔的“投资款”有一大半都打了水漂,杨天勤甚至已经准备打道回哈尔滨,在路上偶遇一位老乡。
老乡说他广州的大米市场行情不错,东北的米和南方的米不一样,东北大米在这里卖得很好。于是杨天勤产生了将哈尔滨的大米卖向澳门的想法,于是去做。在1983年,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
财富随之而来,二叔的目光随之而来,投资、名利和女人都随之而来。时间久了,杨天勤可能确实会忘记,他还有一对妻儿留守在哈尔滨的风雪里。
杨天勤偶尔会产生愧疚的感觉,他用金钱填补他的愧疚。因此杨今从小就过着和普通东北小孩不一样的生活,他用着父亲从澳门给他带回来的精致的文具和玩具。哈尔滨的小孩儿没见过这些,大院里的孩子羡慕他,嫉妒他。
可是杨今何尝不羡慕大院里的其他小孩儿。每次放学回到大院,其他小孩儿都有父母关爱,但是他没有。
他拥有的,只是家里的那台钢琴,以及如果不好好练琴就会被下班回家的母亲在大院里鞭打的恐惧。
他失去的,是母亲的温柔,是盼着父亲从澳门回来的期待,是亲情的羁绊,是他以为能够将他从同辈霸凌中拯救出来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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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第一次去澳门之前说,等他回来,要带我吃中央大街的塔道斯。我等了好多年终于明白他不会再带我去了。”
这是杨今的最后一句话。
他已经讲了太多,他不想再讲自己的故事了。
听完,梁也沉默很久,问:“塔道斯是什么?”
“一家俄罗斯餐厅,在中央大街。”
“贵吗?”
杨今低下头,踢了一脚铁路上边的石子儿,回答:“不知道呢,应该吧。”
无所谓了,他已经不想去吃了。
梁也没有评价他的家庭,问:“上个月为什么消失那么久,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我爸爸查出癌症了。”杨今平静地说,“他要死了。可能是明年,可能是五年,可能是十年。我妈妈想要他全部的钱,可是他好像在澳门有别的小孩。”
梁也问:“那你想要吗?”
杨今沉默片刻,回答:“我不想要钱。”
我只想要爱。
又往前走了两步,杨今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梁也,“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这样你和阿姨就能过上……”
他顿了顿寻找得体的措辞,但又难掩激动,“至少比现在好一点的生活。梁也,你想要吗?不,你一定得要。我——”
“我不要。”梁也又拉住他的手了。
被梁也的手触碰的那刻,杨今就静下来了,只有心跳还藏匿在身体里,更加激烈地跳动起来。
梁也对他说:“那是你的东西,你得要,知道吗,好学生?你不喜欢钱也不能和钱过不去。有钱可能没有自由,但没有钱绝对不会自由。”
是吗?杨今不太认同,但也不想和梁也争辩。因为此刻握着他的手的梁也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除了如何遏制住狂跳的心脏,杨今无暇想再多。
梁也又叫他“好学生”,他好喜欢听。
梁也问:“田金来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话题转换得有些突然,杨今怔愣片刻才想起什么,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已经去找过他了?你怎么……知道我在给他们钱?”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梁也说,“你就说你想怎样,没想好的话我要替你做主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打架吗?”杨今下意识反手握紧梁也的手,“不要。”
梁也深深看他,“你害怕了。怕什么?”
杨今抿着唇,他不想说,可是梁也的眼里满是温柔又强硬的窥探欲,他难以抗拒。
“他会让我爸爸知道的,我爸爸知道了,我就拿不到他的钱了。”杨今抿了抿唇,抬眼看他又很快垂眸,“而且,你妈妈也会知道的吧。还有……你会受伤。”
梁也没说话,杨今没有敢抬头,却能感受到梁也的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
想到之前梁也被钢筋刺破的左手,杨今感到害怕,又说了一次:“不要打架。”
梁也说:“不打。”
杨今终于抬头看他,有些着急了:“那你要干什么?你别……”别害了你自己。
而梁也只是沉沉看着他,说:“别怕,人都有软肋。”
梁也的眼神那么沉,黑夜都敌不过他。杨今似懂非懂地回望,心里旌旗翻飞,悸动难以自持。
人都有软肋。
杨今看着他,轻声问:“那……你的软肋是什么?”
梁也没有马上说话,他的手也没有放开,一直握着杨今的手,越握越紧。
杨今的心跳得很快,这一刻他想到许多事,想到梁也的父亲和母亲,想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想到他们的痛苦交汇成小河,已经很想要相拥却又踟蹰靠向各自的两岸。
梁也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杨今觉得这个黑夜会无止境地持续下去,就像梁也深邃的眼。随后梁也自嘲地笑了一下,似乎在笑自己的无用。
“好学生,你说你不要我的回答。我他妈挺窝囊的,我他妈……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的我给不了你,你能明白吗?”
没有见过这样颓唐的梁也,杨今忙说:“你不用,你不要给。”
杨今知道梁也的难处,听完梁也父亲的故事之后他更加知道了。
“可是你问了,就证明你想要。”梁也看着他,“你想要,我就必须要给。”
心脏好疼,杨今不想要看到这样的梁也。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梁也的时候,梁也叼着烟痞里痞气的样子,好像不在意任何,那才应该是梁也的模样。
“不要了,梁也,我不要了……”杨今说。
不爱的人是没有义务的。虽然杨今希望世界上有人无条件爱他,可是他不希望这个人是梁也了。
梁也低头看地,沉默很久,说:“我不知道你妈妈那样对你,我想过你家人可能对你不好,但我不知道是……”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也没有找到:“那样的。”
“你说钱不重要,可我……”梁也又自嘲地笑了下,“可我觉得钱真他妈重要。如果我有钱,我就不像现在这样,只能在夜里没人的时候把你带出来,其余的什么都……都他妈做不了。”
“你问我的软肋是什么。”梁也深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学生,我不敢有软肋,我他妈自己就是一根软肋,我给不了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也给不了我在意的人他想要的生活。我活成什么样都行,可是他,他值得全世界最好的生活。”
杨今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静止了,睫毛飞快地翕动,克制不住。
他问梁也,用世上最小心翼翼的语气问:“如果……他根本不在意你给他什么,你给他什么他都愿意接受呢?”
梁也回答他:“那我会心疼。”
顿了顿又补充:“很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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