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天没有见梁也的杨今期盼着放学,尽管如此,放学后姚文静找他问数学题,他还是放下早已收拾好的书包,耐心帮她解答。
又是杨今最擅长的几何体,他在空间想象上很有天赋,从小素描画得好,方向感也强。
解答后,他们一起走出学校,闲聊着。姚文静说她依然想去北京学财经,问杨今是不是要去澳门。
杨今回答:“我会留在哈尔滨。”
“……因为梁也吗?”姚文静一怔,“但是你家里……”
“会有办法的。”杨今回答得很笃定。
姚文静又问:“那梁也的妈妈呢?以后你们要一直在哈尔滨的话,她总会知道的。”
杨今不自觉地抓了抓手边的衣服。
已经走到校门口,他看到梁也了,于是没有回答姚文静,直接与她说了再见,还说:“文静,加油,你一定可以去北京的。”
杨今快步走到梁也身边。
梁也和平时一样,单眼皮撂着,没什么表情。杨今有些难过,一天没见了,他还以为梁也见到他会开心。
可是下一秒,一条围巾就被扔在他脖子上。梁也又严肃地跟他说:“杨今,今天很冷。”
猝不及防,杨今的睫毛眨了眨,他的睫毛刮在围巾上。随后是一股烟草味,是梁也的手伸过来,帮他仔细整理好,工整地围在他脖子上。
杨今把脸埋进围巾里,吸了一大口围巾上的烟草味,不再说痒了。
“车给小工进货去了,今天走路回家。”
“好。”
杨今其实也很喜欢走路,冬天和梁也并肩行走,可以趁无人的时候把手放进梁也口袋,有人经过又拿出来,然后就可以等着被梁也强行拽进去,揣好。
梁也问:“你俩刚才说什么了?”
“文静以为我要去澳门,我告诉她我不会去的,我会和你待在哈尔滨。”杨今犹豫片刻,“她还问起你妈妈会不会反对,我没回答她,但我觉得……阿姨是一个很好的人,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理解的,以后我们一起照顾她,好吗?”
不下雪的时候,冬天是嘈杂的,马路上的车流声、小孩儿跑过时发出的玩闹声,甚至是环卫工人扫帚擦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世界入耳,唯独身边的人如此安静。
杨今已经许久没有在梁也这里感受到不安,某种直觉驱使他抬起头,仔细看梁也的表情。可是梁也总是没有表情,他浅浅蹙着的眉也说明不了任何。
很久之后,梁也终于回他:“好。”
——大抵也不算很久,只是杨今觉得久。因为他以为这是不用考虑就能回答的事情。杨今以为谈恋爱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就是成为家人。
曾经他们拉扯过无数次的死胡同就在跟前,杨今伸手拉了拉梁也的衣服,抬眼看他。
梁也垂眼与他对视片刻,会了意,勾着他肩膀把他带了进去。
走到死胡同最深处,刚停下脚步,杨今就急切地说:“梁也,我不会去澳门的。”
他贴近梁也,手抓紧他腰侧的衣服,不遗余力地向他剖白:“你让我留在哈尔滨,我说了会留下,就一定会留下的。”
梁也深深看着他,眼神比最深的夜还要深。杨今总觉得他今天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
那只因为他受伤的左手抚上他的侧脸,梁也声音低沉:“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总觉得你没有真的信过我。”杨今失落地垂眸,“你是不是在得过且过,跟我谈对象,谈一天是一天?”
杨今又抬起眼,祈求他的信任:“我还在学葡语那是为了糊弄我爸爸,我都算过了,我妈妈预产期就在高考前不久,那会儿他们一定没有心思管我……你别不信我,好吗?”
北风灌入死胡同,杨今不可救药地想起他和梁也刚认识时,梁也在这里对他说过的话。
梁也说,你这么好的条件,别往歪门邪道上走。梁也说,我不是同性恋。
最憎恶的不确定感与灌入胡同的北风一同袭来,吹刮在杨今的脸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胡同口——没人,然后急切地靠近梁也,手环在他脖子上,祈求他的回答。
“我信你。”梁也终于回答他,手放在他的腰后,让他不要抱得太吃力。梁也顿了顿,“我只是——”
“只是什么?”杨今追问。
梁也沉默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他说:“只是觉得自己赚钱太慢,担心给不了你太好的生活,我家条件本来就不好。”梁也顿了顿,“……很不好。”
杨今从未觉得梁也家哪里不好,他刚想要追问梁也为何这么说,梁也就低头吻了上来。
无人的胡同里,不下雪的冬夜,一个温暖又深刻的吻发生在初次体味爱情的时刻,总是会让年轻的灵魂忘记上一秒他还在触碰梁也的痛苦。
他几乎就要接近痛苦的真相。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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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梁也又忙碌起来。
梁也说临近年关总是比较忙,一方面是要多进一些年货,另一方面学生放假,来店里看电影的人多了很多,小工晚上一个人忙不过来。
有理有据,杨今自然没有任何怀疑。
某天夜里,杨今送走葡语老师,葡语老师问他是不是已经向澳门的大学递交了申请,截止日期就在最近。
杨今说已经递交了,其实没有。
几天后,杨今接到了杨天勤的电话。
他家的电话是柳枝桂离开不久后装上的,即使是在哈尔滨最有钱的友谊小区,也是一件非常打眼的事情。
电话里,杨天勤要他抓紧时间准备澳门学校的申请,杨今如往常一样应付着,谎称自己已经递交。
又过了几天,杨今再次收到杨天勤的电话。
“你就马上来澳门一趟,家里有要紧的事情,马上买票,后天一早我必须看到你。通关手续已经托人给你加急办好。”杨天勤说完就挂了电话。
杨今握着电话听筒没有放下,他闭上眼睛,命令自己立刻冷静下来。
他在原地安静地思考了一分钟,当机立断,马上把哈尔滨这个家里所有钱和值钱的东西都装好,全都拿到梁也的店里。
时间不多,杨今的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梁也骑车一路狂奔,送他去车站。
路上,梁也问他:“你爸怎么忽然要你去?”
梁也总是稳定,可是问这句话时,杨今头一次听到了他的不安。
前几天刚刚在死胡同里对梁也说不会去澳门,今天就急匆匆启程。他这么快就食言了。
哈尔滨火车站前巨大的塔钟敲响,正点,钟声弥漫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们耳里。是夜,是北风吹飞他们身上的大衣,正好给他们的告别吻打了掩护。
“梁也,我会回来的。”杨今笃定地对梁也说,并且望向他的眼,“真的。”
“嗯,我等你。”
杨今感到不安,又补充:“万一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放你店里的那些钱——”
“你回不来,我就一直在工大小卖店里等你。如果太久,我就去澳门找你。”梁也打断他。
“可是很远。”
也很贵,普通人很难办理通关手续。
然而接受着梁也深刻的眼神,杨今说不出后面的话。现实如此残酷,他不忍心揭示。
而梁也的左手拂过他的脸颊,因他而镌刻在梁也手心的伤疤也在吻他,眷恋、克制、不舍。
梁也回答他:“多久我都等,多远我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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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杨今在脑中排演所有的可能。
最好的是杨天勤命不久矣,最坏的是杨天勤知道了他的性向,甚至知道了梁也的存在。
任何一种可能他都想到了应对的办法,唯独最坏那一种,他不知道怎么办。
梁也曾说人都有软肋,杨今发现这是真理。梁也成为他的软肋,一碰他就要疼,疼得理智都失去,无法思考。
到了。
进了门,杨天勤坐在客厅沙发上,柳枝桂坐在他身边,已经显怀。
杨天勤手指他面前的地面,跟他说:“过来跪在这。”
杨今别无选择,只好顺从地走过去跪下。
下一秒,杨天勤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杨今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正好倒在柳枝桂脚边。柳枝桂竟然将他扶了起来。
“放手,谁让你扶了?!”杨天勤对柳枝桂吼道。
他又转向杨今:“你递交申请了吗?你他妈已经敢骗我了是吗?来,你说说你都交了哪些大学?澳门所有大学我都有熟人,我一通电话就知道你在撒谎!”
杨天勤的唾沫飞溅在他的脸上,杨今避而不及。但他却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梁也。
“杨今,你是不是盼着我死啊?你以为我死了,我的钱就会是你的吗?你妈肚子里还怀着弟弟,我在澳门各个角落有一堆叫我爸爸的小孩,我把钱给谁是我说了算,你有没有搞清楚过这一点?!”
其实杨今早就猜到,但听到杨天勤亲口说出来,还是感到心在震动——并非难过,只是儿时那些温暖幸福的记忆在翻涌,让他感到割裂,感到不真实。
他看向柳枝桂,柳枝桂躲避他的眼神。杨今明白了,妈妈刚才扶他不是因为疼他、爱他,是因为她想要通过他得到杨天勤的钱。
杨天勤问他:“为什么不申请?”
“想高考。”
“高考?”杨天勤不可理喻地反问,“考哪里?工大?”
杨今心一紧,立刻否认:“没有。”
他早已在路上想好说辞:“想去北京,全中国最厉害的大学在北京,我想去那里学习,我现在的分数能考上。”
“你他妈读书是不是读傻了?”杨天勤转向柳枝桂,“你怎么养儿子的,就养出这种废物?读书有用吗,啊?”
杨天勤忽然站起身,扶住胸口,看起来很不舒服。杨今望着他,识别到他的痛苦,却无法感同身受。
柳枝桂起身扶他,他却一把挥开柳枝桂,让她滚,柳枝桂的肚子差点儿撞到昂贵的红木沙发上。
“你在这里跪一晚上!”杨天勤吼道,“还有,你再也别回去了,我马上让人把你哈尔滨的学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