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来的那个瞬间,杨今脑中闪过一瞬“他们是来抓我的”的念头。
铁索大桥下梁也问他知不知道同性恋会被送去戒同所,他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更多,知道公园里有同性恋的盘踞点,条子们会不定时去抓人,被称作“捅兔子窝”。
他被抓不要紧,他害怕梁也受到牵连。
他已经想好,如果真的被抓,他就把杨天勤留在家里的值钱玩意儿都拿出来送给条子,让他们把梁也放走。杨天勤回家后一定会发现值钱的东西不见了,他会如实招来,杨天勤要他滚,他就独自去流浪,杨天勤要他死,他就下地狱。只要梁也没事就好。
但条子们是来抓孔叔的。
孔叔跑了,跑得好快好快,几个条子后知后觉跳上警车,居然都追不上他。
“怎么了啊?发生啥事了?——”孙娴在屋里喊。
杨今闻声回头,看到只有一条腿的孙娴想要从炕上下来。他急忙回身想要去扶,梁也比他更快一步,两个大跨步就来到自己母亲身边。
孙娴应该是被吓着了,梁也手快地把她扶好。
“妈你别乱动,小心点儿,别摔着自个儿啊。”
杨今看到他脸上一瞬间升起的紧张,那模样,和他急急忙忙拉他去电工教室的傍晚,以及刚才慌慌张张冲到他家去敲开他的门的样子,如出一辙。
一个条子进了小卖店,从口袋里摸出警官证在三人眼前晃了一圈,问:“那人姓孔的是你们什么人?你们又是他什么人?他涉嫌重大刑事案件,实话实说啊你们。”
孙娴一直紧张地抓着梁也的胳膊,问:“警官,啥案件啊?”
“就那个连环杀人案啊,没听说么?那个姓孔的,他是在粮友胡同口开烤肉店的吧?他杀了他媳妇儿,还杀了他好几个顾客,尸体全都找不着!”
孙娴捂住嘴,眼睛瞪大,面色惊恐。
杨今只见到孔叔一面,虽然不甚了解,却也能从刚才孔叔和孙娴短暂的对话和眼神里,读懂两位中年人之间隐秘的意思。他向来对别人的情绪有敏感的捕捉能力。
梁也立刻上前拍打母亲的背,告诉她“没事没事”,又去给她倒水,说:“妈你别发抖啊,嘴唇咋这么白?你要不要躺着?赶紧喝点儿水!”
杨今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还僵硬地上前,学着梁也的样子拍了拍孙娴。
条子不高兴了:“哎哎哎这是咋了,问你们话呢,别搁这儿整这些有的没的装蒜,包庇也是犯罪啊!”
梁也望过去的眼神很尖锐,“不能等会儿?我妈不舒服你没看着?”
条子上前一步,“你他妈跟谁讲话呢?”
杨今赶忙伸手拉了拉梁也的衣服,小声叫他:“梁也。”
梁也扭头看他,他也看着梁也,用眼神告诉他:别这样。
他小声对梁也说:“我来照顾阿姨,你快去跟警官说吧,别耽误人家工作。”
梁也回看他,眼神十分复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复杂。
杨今向来读不懂他,时至今日几乎要放弃读懂,此刻的心声却犹如海水返潮,想要窥探究竟。
很快,梁也就移开眼神,放开母亲。
他走向警官,给他拿了张椅子请他坐,又从货架上拿了包上好的烟,赔笑着说“对不住啊警官”,然后开始回答警官的问题。
杨今一面不熟练地帮孙娴顺气儿,一面看着梁也。
跟警察顶撞的后果是什么不言而喻,连他这个社交能力低下的人都懂,梁也又怎么可能不懂。
但懂人情世故的梁也着急了,也会变成不管不顾的人。
可见母亲对他是非常重要的人,他们是母子又超越母子,他们在不熟悉的省城相依为命,面对诸如孔叔之类居心叵测的人,提防那些可能将他们本就危如累卵的小家摧毁的事。
而他,杨今,一个误打误撞跑进他生命里的不速之客、怪异的同性恋,和孔叔之流可能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他们都是定时炸弹,孔叔爆炸了,他终有一天也会爆炸。
身边,孙娴水都没咽下去,就说:“警官,我儿子跟那人啥关系也没有,我儿子还在念书,他很守规矩的,他以后还要娶媳妇,你……你可不能让他蹲局子啊!”
“这是我儿子同学,今儿来串门的,跟他更没关系了!”
“是我……是我总爱和那姓孔的唠嗑儿,是我把他引来的,有啥事儿你……你拿我是问,跟我儿子和这孩子都没关系啊!”
警官的烟已经抽起来了,“谁说跟他俩有关系了,问他话是让他配合调查,您甭紧张啊。”
“啊。”孙娴面颊倏地红了,“哎哟,谢谢警官,我农村来的,啥也不懂,我就这一个儿子,这不是担心么……”
“我看您挺懂的,儿子才多大啊您就想着他娶媳妇儿?我可提醒您一句啊,现在结婚生娃都有年龄限制,特别是生娃,现在搞计划生育,晚生晚育,没到年龄、没有准生证,可千万不能生!”
“哎是是是,警官您说的是……”
警官没再搭理她,继续向梁也问话。
孙娴轻轻拍了拍杨今的手,小声问他:“孩子,没吓着吧?”
“没有。”杨今回答,顿了顿又意识到应当礼尚往来,于是问,“阿姨,您还好吗?”
孙娴拉过他的一只手,紧紧攥在手心里,克制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阿姨好不好不要紧,阿姨害怕牵连你们啊。”
杨今心脏倏地一疼。
这让杨今想起很久之前,柳枝桂也曾这样握紧过他的小手。那是在他八岁那年,他和妈妈把杨天勤送上前往南方的火车,他抓着妈妈的衣角问爸爸走了怎么办?妈妈握着他的手说,今今,妈妈一个人也可以保护好你。
孙娴在他身边说:“你们往后都是要成家立业的,可不能染上污点,不然找工作还有娶媳妇儿都很麻烦。”
“特别是你,孩子,你家条件这样好,你父母肯定能给你讨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当媳妇儿,那是多么好的事儿!可千万不能在我们这种穷人家里头栽了跟头。”
孙娴的话非常直白,他很轻易就听懂了。
他听懂孙娴希望梁也成家,也听懂,梁也生活在这样温饱和健康都成为问题的家庭中,是没有太多别的选择的,那些对自由的向往,之于梁也是不能够存在的。
正如他,生活在杨天勤和柳枝桂的阴霾下,除非真的能够逃离哈尔滨,否则命运留给他的,也只能是对他的父母言听计从。
他羡慕,羡慕同样是言听计从,梁也的妈妈却至少是真心对梁也好。
他自责,自责自己执拗于梁也的回答,却从未设身处地替梁也想过。梁也会为母亲着急,也会为他着急,即使程度不同,他也该到此知足。
窗外的夜那么静、那么静,哈尔滨的三月不下雪,却在昏黄的路灯下扬起很多灰尘。
这座沉默的北方工业城市书写着它的历史,它是共和国的长子,竖起一排又一排的烟囱,建起一片又一片的工厂,可是谁又记得,这里拥有最肥沃的农田,是一片与传统观念永远无法脱节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