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诏扫了众人一眼, 召集群臣垂云阙议事。诸众坐在那里,喜笑颜开,仍旧只有秦王一位苦着脸。
两炷香后, 符慎进殿门来,苦着脸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大家面面相觑:……
一帮人精拢住袖子嘶声, 死活不敢再多嘴。主要是,燕珩威势逼人, 符定老当益壮, 他们也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一个才好。
符慎抬眼, 因屁股疼得厉害,便跪而不坐:“王上, 您为何不告诉我?”
秦诏生无可恋:“告诉你什么?本王自顾不暇。你何故这样哭丧着脸,好兄弟,你父亲安然无恙, 你该高兴才是!”
“他是安然无恙, 我却不行了。”符慎愠怒道:“早先,王上三番两次要我起誓, 原来就是为了今日!”
“唉……”秦诏故意激怒他:“堂堂大将军, 在人家眼里, 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依本王看,这仗也不必打了,咱们认输算了!”
符慎果然上当,站起身来,颇愤懑道:“王上这话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臣?早先那样多的胜仗,难道不是臣打出来的?”才说了两句, 他便激动起来,急道:“我爹虽然厉害,可我却要胜他几分!”
秦诏摇头,不信道:“不必这样说。你去夺城,老司马还不是将你打得屁滚尿流,一个子儿都没剩吗?正好,你也怕了,咱们就此抛下大业,做几只成对儿的王八好了——你,你,”秦诏指着底下那几位得了赏的:“还有你,都不过软骨头,打什么打?哪里有胜算?”
全都骂了一圈,秦诏怒道:“本王身边,难道没有个忠臣不成?”
不说这话还好!
秦诏说完这句,又仔细一看,连韩确都没了。
“……”
季肆道:“此事,臣支持秦王,王上若打,臣愿……”他慎重地舒了一口气,还没等再说,卫宴却替他接了话:“臣等愿拿出全身家当,为王上绸缪,保管一口饭,都不叫秦军饿着。”
季肆微微瞪大眼:娘子……
卫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心道:急什么呀,咱们爹可没来。
姬如晦忙安慰人:“臣也愿为王上鞍马劳动,决无有一个字的推脱。”
连年予治都道:“若是王上觉得臣贪图那点功名权位,倒是错看了臣。是王上嘱托,要伺候好人在先,故而,臣等以燕王为座上宾,不敢怠慢一分。”
秦诏又看符慎。
那小子便哼了一声:“王上看臣做什么!咱们有言在先,大丈夫许誓,绝不落空。这回,也让我爹好好瞧瞧,什么叫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群二十郎当岁的孩子,好像才涨起来的日头一样,正骄扬。
然而,再好的心性,跟那群心眼子满得溢出来的老匹夫们斗,再有燕珩指挥,仿佛胜败之局已然注定。
可秦诏总是这样,但凡定下何等的宏愿在心中,都绝不会再更改。任凭荆棘满丛,扎破肌骨,哪怕痛苦将要从腔子里涌出来……
“本王有个主意。”
其余人纷纷望向他:“王上请说。”
……
他们在那里商量计谋,燕珩对此,仿佛浑然不觉。
但燕军——却已经精细布防,沿着三百里边境线逼近,黑云压城,阴森诡谲之气浓重,仿佛是群死过一次、獠牙血口的猛兽,刀剑寒光在手,可怖的不敢叫人多看一眼。
帝王云淡风轻,并不以为然。
他被仆从引到“凤鸣宫”去,甫一进门,便开始打量这座宫殿,不过一字之差,仿的倒是甚像,秦诏仿佛怕他认床似的,特意做足了准备。
燕珩靠在那儿轻声叹气的时候,把秦宫的小仆子吓得不轻,忙凑过来问:“太上王,您可需要什么?小的这便去准备。”
燕珩对自个儿年纪轻轻做了“太上王”感到荒唐,好笑道:“你们秦王,叫你们这样称呼的?”
小仆子生怕自己说错话,忙跪下去:“满秦国上下,都知道您是大秦的太上王,更乃天子。小的不懂事,不知如何称呼更好,还请您示下。”
燕珩摆摆手:“罢了。”
瞧那副惶恐的样子,仿佛自个儿可怖,吃人似的,也不知道秦诏是怎么跟旁人说的。
——您是不吃人,可您的燕军吃人啊。
头一次不顾群臣阻拦、强行出宫的人,被这一路盛夏的风吹拂着,心底生出分外异样的感觉。他捡起外头桌案上搁放的战报册子读了一会儿,又哼笑:这小子粗心大意,竟也不怕自个儿知道机要?
说实在的,秦诏不怕,他要天下平定,更信他父王是个明君,若是他敌不过那位,叫人捉去,也没什么二话。
再若是不怕他父王的兵马,秦诏更是什么都不拘;那位要他的命,他都得递上脖子去。
燕珩如今,也不全信他了。
这小子到底生没生二心另说,只要兵马握在自己手里,一切便无可忧虑的;眼下犯愁的,不过是要不要杀他,要不要夺回来的区别。
杀他吗?
那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崽子,他舍不得。
燕珩想,将人捉回去,好好教训一顿,便算了,燕宫那样阔大,临阜也不错。拔掉他的獠牙和利刺,叫人守在自个儿身边,最好。
可他也知道,秦诏骨子里野性难改。
他还那样年轻、满腹都是少年人未竟的高远理想,不管是做侯爷、做东宫,还是做秦王,都必会费尽心机、寻着机会翻身……
那不如,干脆连秦土也不给他留。
什么名分都不给,只许他伴着自己便是。
因一路纵马疾行,燕珩实在倦了,左思右想没大会,便倚靠在那里小憩了一会儿。殿里熏染起来的香,同燕宫里一样,他倦倦地阖上眼,仿佛在秦与燕的幻境之中,做了个红尘迷梦。
谁都不敢打扰这位天子,就连秦宫里被热风吹落的花瓣,都得轻下去三分动作,如若不然,他们秦王是要问罪的。
临近日暮,燕珩察觉唇上一点痒。
他睁眼,却只瞧见秦诏跪在榻前,含笑看着他。方才那点痒和温热消失不见,仿佛错觉。可燕珩总觉得,那小崽子偷亲了他。
——“秦王作甚?”
秦诏道:“父王,我来请您用膳,您瞧,外头天色昏黑,再不能睡许久,我怕您饿着。”
燕珩撑起身来,声调冷淡:“用膳倒好,只不过,秦王也要顾忌君臣有别,注意自个儿的称谓。”
“父王……”
“什么父王?自打秦王举着剑刃,强闯出燕宫之时,寡人便没有这样的孩子了。”燕珩坐起身,雪白的锦袜踩在他膝上,“秦王为质七载,与寡人恩情十载。现如今……”
他俯身,指尖落在秦诏脖颈上,轻轻抚摸着那道细小的疤痕,复又轻笑:“秦王将这恩情还干净,狠心自刎也要逃脱寡人,便是一刀两断,再没什么父子情了……”
秦诏察觉脖颈上的痒,却不敢动弹半分:“恩情,还干净?”
“嗯。交还玺印,随你想去哪里。寡人便当,从不曾疼过你罢了。”
燕珩欲要收回手来,却被人擒住手腕,秦诏神色比黄连还苦:“燕珩,你不要这样说,求你了,玺印我可以给你,你也可以再捅我两刀解解气,只是,你不能这样污蔑我的心。”
“你知道的——我逃出去,是因为有别的道理。”
燕珩审视的目光锐利:“什么道理?夺了天下,反过来,要逼寡人将燕国江山也送你?”
秦诏道:“不是,我不是……不是只想要天下。我不想那样逼你,我不会的,燕珩,你信我。”
“嗬,信?”燕珩哼笑:“寡人不分黑白,信了你多少次?——倒换来秦王以刀剑相逼。”那神色冷下去,目光落在远处,并不看他,仿佛叹息似的失望:“你既走了,便不要想着,再回到寡人身边。”
“我——”秦诏扯着他的手腕,因伤心和震惊,反质问道:“燕珩,若当日,我留在你身边又如何?我将玺印交给你,你难道就将我当作一个堂堂正正的爱人吗?”
“你不娶王后,从此专宠?你不生子,从此与我相伴一生?你叫我像寻常夫妻一般,与你恩爱?还是……”
“还是你打算,留下一个听话的宠物。从此,你继续做你的英明天子,要西宫满、东宫定,还要在无数爱慕的眼光和无数宠幸别人的夜晚之中,专意挑个好日子来宠我?”
秦诏隐忍地望着他,肺腑之中的苦痛满得溢出来,这些天,他绝不比守在燕宫里的这位更好过,他的肉身逃出来了,可他的灵魂,全和这位在一起,同样被困在燕宫里了。
燕珩挑眉:“那又如何?”
秦诏:……
好不讲理!
他猛地起身,扑上去,将人摁倒在床榻上,狠狠地亲了上去。燕珩愠怒,掐住他的脖颈,将人推远三分,秦诏反手再擒开,又罩住了那位的唇。
因姿势和挣扎,加上腹中那点愤怒,燕珩被人吻得空气稀薄,脸色都染了一层薄红。秦诏却仍不知觉,渴得厉害似的,吸吮他的唇珠,舔他的舌肉,汲吸那点香甜涎水……
燕珩仿佛才从冬日苏醒来的一枝海棠,带着冰冷的疏离,又仿佛被春日沁润的一株玉兰,水光潋滟。
秦诏差点将人吃下去。
吻毕喘息,燕珩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脚:“滚。”
秦诏才不滚,他反身骑-坐在人身上,两手扣住他的手腕,摁在头顶:“燕王,您好好地看清楚,现在是在我的秦宫——”
那话都没说完,看见燕珩蹙起的眉,秦诏顿时怂了:“好吧,是在您的天子行宫。虽然您是天子,您说了算,可是……可是您方才,分明不讲理!您那么多爱妃——我争风吃醋难道不行?您既然不给我名分,难道我自己拼了命地打仗、自己去挣也有错?”
燕珩叫人气笑了:“你一个男人,要什么名分?——让你做东宫,难道不好?”
“我不要做你儿子!我要做你的……”
“什么?”
秦诏心一横:“丈夫!”
燕珩微微眯眼……仿佛听错了似的,气得笑出声。
秦诏道:“燕珩,你是天子不假。但。若是你不打算告诉天下人:你是我的。那我就只能——自己举起刀剑来,自己去宣布。”
“我是秦王,现今,四海都是我的。我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止是天子、不止是燕王,最要紧的,你还是我的……心上人。”
“爱妃?什么爱妃?我才是你唯一的爱妃!”
“既然你说,不许我叫父王,那也好。”秦诏道:“从此,我们再没有什么父子情,有的就只是……交颈欢好的恩爱之情。”
说着,秦诏俯下身去,细细吃他的唇,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柔声问道:“我的王——您觉得,如何?”
燕珩:……
不如何,他现在就想将身上这个黏人的混账小虫子,捏起来,丢出去。
秦诏见他不说话,只蹙眉盯着自己,心虚得厉害。
然而,再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了。
他要告诉那位,他长大了,既不只是他的好孩子,他听话的质子,他肆意纵容的宠物——还是威风的秦王,是他堂堂正正的爱人。
从上位者掌心逃脱的小狼崽子,必须要龇牙,才能躲开那等威慑。
被那位抚育长大,他天然地矮他三寸。
二人之间的地位,恍如云泥,秦诏再明白不过,他须得靠着更强硬的力气、更威风的兵马、势均力敌的身份,才能叫燕珩正视自己的爱。
那不是小崽子讨宠,不是闹脾气,不是孩子气的叛逆。那是他心底压不住的沸腾的垂涎,他要的,是龙凤相偕、是并肩逐鹿,是天下人仰望的恩爱情深。
他藏不住。
燕珩却擅长粉饰太平,一向不叫人察觉。
燕珩望着头顶那个急切、渴望而年轻的面孔,腹中翻腾着更复杂的情愫。不知为何,他不敢应,更不想听得太细。
他冷哼:“起来,滚出去。”
和秦诏预料之中的完全不同,燕珩既没有暴怒,也没有为他的放肆而冲动,更没有就这“爱不爱”的热切告白,而透露半个字儿,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他仍是那样的冷淡、克制。仿佛耳朵听见了,却一个字都没钻到心里去。
秦诏不肯松手,气哼哼道:“我的心,您到底听见了吗?”
“秦诏,不要总作弄这等小孩子的把戏。”燕珩冷哼,口气危险:“你就不怕寡人杀了你?”
秦诏便望着他,眼底不自觉就蓄满了泪:“燕珩,你若是杀了我,才好!大业未竟,还要不知多少年的战乱,百姓苦。再有,我本就是为了你才奔逐四海,你若狠得下心来杀我,我倒快活,也不必死在旁人手里了。”
燕珩道:“收缴天下,寡人自有办法,不必再生动乱。再有,三个月,燕军便可破你临阜城门,你难道不怕?”
秦诏道:“怕,我又不是神仙,是个不死身!我受伤也痛,那许多的伤疤,没有一点是假的!若叫人捅穿了心口,也就只有一条性命可丢,我如何不怕?”
“但是……燕珩,为了你,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怕。这许多年里,我早就想了无数次。若你真的想杀了我,不要紧。那咱们,就好好地打一仗。”
燕珩挣脱开一只手,抚摸他的眉毛,声息里含着淡淡的惆怅:“你把玺印交还,随寡人回燕宫难道不好?……”他停顿片刻,又仿佛纵容似的叹息:“若你真的喜欢这里,寡人便……陪你留下,定都临阜,可好?”
太难了。
叫秦诏拒绝,实在是太难了。
他日思夜想、垂涎已久的心上人,用这样怅惘和柔和的口吻哄他,他几乎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可他又知道,燕珩最会的,便是这样的恩威并施。
因而,他忍住想吻他的冲动,反问道:“燕珩,我把玺印交还,你可以遣散后宫,此生只有我一个人吗?”
燕珩开口:“不……”
那话只说出一个字儿来,秦诏就吻上去了,两人扭缠在一起,热火朝天,涎水交融之声啧啧作响,紧跟着是玻璃盏摔落的声息。
小仆子们候在殿外,左右相觑,身子躬得更低了。他们害怕,那两位在里面,不会真的打起来了吧?
打没打起来不知道。
但晚宴上,符慎看着秦诏嘴唇破皮,肿起来,倒是关切地问了一句:“王上,您的嘴,这是怎么了?”
秦诏轻哼了一声:“吃蜜的时候太专心,撞到柱子上了。”
其余人纷纷露出一副诡异神色,那为啥燕王嘴唇也肿了?难不成,你们两位,一块吃的蜜,一块撞的柱子?
秦诏道:“燕王临视,下榻行宫,本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大喜事,咱们不提这个,只专心吃酒才好!”
燕珩就座。
秦诏就坐在人副首。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好像还是那道矮他三寸的桌台,因想起来这茬,腹中委屈顿时涌上来了……
他扭头,跪坐,一面给人斟酒,一面哼哼。
燕珩道:“如何?秦王不情愿?”
秦诏答道:“情愿,给您斟酒,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情愿的了。只是,矮了几分,够不到。”
“嗯?”
秦诏不敢说,只得摇头:“是我胡说,我只是想问您,方才说的那事,您考虑得怎样了?”
燕珩冷哼一声,被人勾起回忆,哪件事?遣散后宫?……
帝王沉默片刻,压根不理他,反问年予治:“那玺印,还要多久送过来?这天子行宫,藏了些咬人的毒虫,逢着盛夏,扰人安宁,寡人住不惯。”
“咬人的毒虫”秦诏接话:“您才来一日!做什么那样着急——”
“哼。”燕珩饮酒:“才说了,躲着毒虫。”
秦诏道:“再没有了,我的王!什么毒虫,我方才已经将那放肆的小东西捏死了,您奔波辛苦,就再多住些时日吧!”
年予治也道:“正是如此,玺印还须月余,方才能……”
燕珩毫不担心此处有什么危险,当即将话摔在秦诏脸上:“你们也不必糊弄寡人,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再半月,寡人便要离开,到那时,见不到玺印,即刻开战。”
一向不喜战事的燕珩,仿佛被人耗尽了耐心。
秦诏不敢吭声,只得说道:“半月?……半月也、也能送到。”
燕珩这才“嗯”了一声,接过他递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是何等的豪气?论吃酒,秦诏在人面前,实在连蚂蚁都算不上。
好在,他提前请了一帮救兵。
秦诏一面给燕珩倒酒,一面扭过脸去,朝大家使眼色。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早就心中有数,见这架势,也只好迎头赶上。
符定看见了。
但他压根没什么反应。
大家收到秦诏的意思,开始给燕王频频举杯,那好听话一箩筐,恨不能将他吹得如仙人一等。
燕珩哼笑,睨了秦诏一眼。
秦诏忙扶住酒壶,讪讪笑:“我也不知,他们竟这样崇敬您……”
酒过三巡,秦诏才从燕珩脸上捕捉到一抹粉色。但瞧着,神色分外清明。他心中着急,想再叫人帮忙,一扭头,便傻住了。
秦诏:……
座下躺了一群,全吃醉了。
再看燕珩,仿佛没事儿人一样。
他神色震惊,左右相顾:不是??
符定老儿淡定地吃了一杯酒,笑道:“秦王有所不知,咱们燕王千杯不醉,饮酒如水,乃是谦辞,并非比喻。”
秦诏:……
他知道燕珩酒量好,但也不至于这样好吧?
他以为,往日里吃酒,是群臣不敢劝,至多不过足饮,今夜吞乎百爵,竟也无事?——
那场筵席,仆从们捞起一大堆人。都吃倒了,便散得比往日还快。
燕珩抿唇,拂袖起身,小仆子们眼尖地扶上去了。
秦诏也忙跟上,使了个眼色,将小仆子撵走,自个儿又扶上去了。他一手揽住人的肩膀,一手回握人掌心,似搀似抱的凑上去。
两人沿着夜色,自那开满芙蕖的水榭池阔道之中穿过。月光垂落,洒满长阶,给馥郁满塘的水中仙渡了一层柔光,仿佛沁润的绸缎肌骨。
秦诏刚要说什么,便听见燕珩轻叹息,只好将话又咽回去了。
燕珩顿住脚步,道:“说罢。”
秦诏这才歪了歪头,借着月光去看他的唇:“燕珩,你还痛吗?刚才是我混蛋,不知轻重。”
燕珩抬眼,盯着他看。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酒的缘故,他在秦诏脸上,瞧出一种伤感的隐忧来。如今,他虽威名远扬,在自己跟前儿,却仍是这样的诚惶诚恐。
燕珩停顿片刻,忽然道:“秦诏,寡人知道,你长大了。”
秦诏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
能够为自己的“长大”下一个定论的人,难道真的将他视作秦王,而非那个十三岁时的孩子吗?
“若是你想,寡人可以将秦国,原封不动地留给你。”燕珩抬手,仿佛戏弄小孩子似的,捏了捏他的脸蛋:“别的,寡人给不了你。”
秦诏隐忍盯着他:“若你真觉得我长大了,为何仍将我看作一个孩子?我不需要施舍——燕珩,我要的不止是秦土,还有你。”
燕珩轻嗤:“你本来就是个孩子,比寡人要小七岁。今岁,寡人已而立又一,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你这等,年轻稚嫩的爱慕,能够停留几年?帝王薄情,至于恩宠,有谁见过不衰之理?”
“再者,那不是施舍,那是寡人……”
燕珩停住不说了。
秦诏却转到人面前去,抱住他,竟干脆问道:“燕珩,你是不是怕我以后不爱你了?”
燕珩僵住。
秦诏道:“你说小七岁,那样幼稚的爱慕便靠不住。你说人做了帝王,那样薄情的恩宠便靠不住。可是……早先,我还那样小,我更不是秦王,我没有一分金银,没有一分疆土。”
“我一无所有,我爱你。如今,我有了一切,便更爱你。难道……我从你的身体之中长大,从你怀里长大,从你的掌心里长大,也不好吗?”
燕珩听着那话奇罕,轻笑道:“你吃醉了。”
秦诏今日也吃了些酒,但远远没有到醉的程度。
他心里难受,总笃定地觉得,自个儿被燕珩爱着,却又从来不被承认。他仿佛掉进油锅里,叫烈火和热油,烧灼的浑身每一寸,都痛得难忍。
“我没醉,燕珩。”
“我好像就是从你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你驯养我,就该是一辈子。”
秦诏将下巴垫在他肩头上,咬住人的脖颈那块软肉,而后松开,恶狠狠道:“我谁都没有了,我只有你,燕珩。你不要抛下我,自己回燕国;更不要撵我走,叫我去守秦土。”
“——好不好?”
沉默良久,他都没听见燕珩的回答。
他无助,怕他父王再不要他了。仿佛这一刻,秦诏又成了孩子似的。
他含着哭腔,便又重复了一遍:“燕珩,你驯养我吧。哪怕杀了我都好——就是不要抛下我,不要撵我走,不要离开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