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珩将手里的册子搁下, 那道诏旨冷落在一旁。他本欲打开信,却想起来那小子混不吝的相思情肠,顿时觉得, 连看都没必要。
于是,那封信并诏旨都丢进匣子里。
燕珩捋着袖口轻笑起来, 而后,才唤人通传……那雀色锦绣的主母自殿外入。她俯身不待跪下去, 燕珩便道:“免礼罢。”
不是江骊, 还能是谁?
燕珩赐座,微笑道:“也有好些年不见了。主母这些年, 可还好?”
“得您照拂,五州甚好。”江骊不敢坐, 只微微躬身,笑道:“我是来与王上请罪的,还请您见谅。”
燕珩神色淡定, 悠闲开口:“坐罢。寡人今日无事, 与主母下一盘棋可好?”
“是。”
江骊坐下去,仔细捋住袍衣, 那等谨慎的模样和当日戏弄秦诏, 简直云泥之别。如今的天下, 还没有一位,敢在燕珩面前放肆呢。
“此次来燕,我已将您的司马带回。是我那小儿不懂事,才敢私自派遣兵马去劫人,得知王上来讨人,我方才知道此事。管教不严,还请王上责罚。”江骊一面说着, 一面小心落子,见燕珩垂眸,心里跟着发紧。
抢人也就算了。抢的那可是司马——燕珩的大将。若是惹出乱子来,恐怕燕珩还真难咽下这口气去。可她不知……燕珩本来不打算再追究的。
“罢了。孩子么……顽劣。”燕珩落了棋,勾起嘴角来:“吾儿也喜欢惹乱子。想必……他二人,倒能玩到一处去。”
孩子大了便不听话。
江骊知道他儿的心,吵嚷着凭什么只有女儿家才能做主母。燕珩也知道他那骄儿的心,想着“我怎么就不能也叫父王听我的话”。
可符定就惨了,他顶着囚徒的身份,一个人孤零零出门逛了一圈儿,才回家,便听说,好儿子符慎,竟跟着秦诏上战场了。
好么!才出龙潭,又入虎穴。难不成,他这流放,还要再来一遭?他吃不起这苦,气哼哼地叫人替他上禀,他要戴罪立功,亲自捉拿逆子回燕。
江骊顺便把那话说出来了:“听说,秦王如今的大将,正是符小公子?”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抬眼问:“当日,五州出兵、滋扰大燕边境,所为何事?”
“是奉秘之罪。”江骊不敢说实话,只得道:“王上否了人通商来往之事,奉全心生不满,故而借机生事,其余三州应势而动。我虽为主母,却也得顾着彼此之间的紧要,故而,只得顺意出兵。不过……我那小儿,确实与秦王见过一面。”
“符定,也是他叫人劫的?”
江骊打了江怀壁几个巴掌,问的是他为何胆大妄为。江怀壁捂着脸,心中盘算不敢说出,只得愤愤道:“我趁此机会,杀了他的大将,日后再打起仗来,叫他没得依靠!”
江骊便将这话说来给燕珩听,又道:“并非秦王所为。是我那小儿骄纵。”
燕珩平静落子,棋风却凌厉,干脆地堵住了她的退路,又问:“告罪?岂是一句骄纵就可以的。”
眼见落子的局势变化,江骊迟迟落不下去。她轻声道:“我愿替我儿,承担王上责罚,只求王上放开三境之往来。无有盐,人与马都受不了,连衣食用物都过不来,许多妇孺老幼,都难能撑得过这个寒冬。王上……您仁慈,原谅我们一回吧!”
是了,帝王不动声色,自有比刀剑更锐利的手段。
自五州开战,到今日,将近三年。燕珩暗地里叫人咬下去,掐住了和五州相关的所有往来之路,城池、水陆之往来,连相邻的赵楚之地,都切了那座城,白赠给燕国。
如今,纵有金银,也买不到什么。
只要燕珩想,便能硬生生地熬死五州。他们的寒冬比燕地还漫长,牛羊饥瘦、粮草消耗,衣物不足……他们撑不过,求了主母周旋。
因而,江骊是来求饶的。
这比直接打一仗还苦。燕国不费一兵一卒,便要叫他们搁在冷锅里煮,没一个人能逃得过。那些短暂的纵容、战事之中的悠闲,并非迟钝和溺爱,不过只是……时机未到。
赢一场仗算什么?
帝王不悦,要收拾五州,是掐住他们的脖子,挂上锁链,叫他们再也翻不得身。因而,是不是秦诏叫他们劫的人不重要,五州起兵跟秦有没有关系、抑或受了谁的挑唆,也不重要。
才不过两三年,便已叫他们知道,谁是这天下的主人。
不是燕正,也不是秦诏,是他燕珩。
“寡人不允他通商,便要挑衅,烧杀抢掠?”燕珩笑容柔和:“你们的家事,寡人不便过问,什么时候瞧见奉全的人头,寡人什么时候放开将来——”
“王上饶了他罢,那也是一时……”
“寡人饶了他?何人饶过寡人的子民?”燕珩道:“主母是聪明人,不该说这等蠢话。”这位挑了眉,轻描淡写道:“劫走寡人的司马,没要了那小儿的命,已是给你两分薄面。”
江骊忙起身告罪,跪在地上:“王上,是我失言。”
“吾儿也骄纵,谅在为人父母之苦心,方才饶他一命。”燕珩眉眼含着笑,口气却森冷无比:“主母须谨记,日后,若他再敢跟秦诏拌在一处,寡人必剥了你儿的皮,做成这五州的版图。”
“还是说……大燕子民,何时成了任人欺凌的?”燕珩抬手,将手心里那几颗棋子甩出来,伶仃砸在桌案与人身上:“只要他一个人的性命罢了。五州也该记着……寡人说过的话,是通达的诏旨——不是凭尔等捏造的商量。”
江骊被骤然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
短暂沉默过后,她不敢忤逆,只得恭敬道:“是。”
姬如晦打算故技重施的“恶毒之计”,并不能得逞。很快,秦诏就收到了江骊寻了姊妹的幺女做少主,江怀壁被禁足,剥去少主身份的消息,符定则被送还燕地。
果不愧是他父王,下得一手好棋。
燕珩选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数……砍掉秦诏往外伸的手,将他锁在眼皮子底下。这盘棋,他才落了一子,他父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然而,更令秦诏没有想到的是,符定没有再次获罪。
这位落寞的司马,跪在人跟前,都不等虔诚告罪,燕珩就挑眉,质问道:“没承想,你还勾三搭四的。你那小儿叛国,你这做父亲的管教不当,岂不当诛?”
符定苦笑:“王上。臣从未对王上生过二心。更未曾背后诋毁污蔑王上。当日,魏将军所说,臣不过是宽慰他两句……”
燕珩看他:“你符家的铜板难道干净?——瞧瞧你那富丽堂皇的司马府!”
怪不得符慎说秦宫寒酸,原是有来由的。可符定却长叹了口气:“王上,若是臣一不贪名、二不图利,只为江山百姓……您难道放心得下?”
那样的圣人,岂不是要作王君才罢休。
——燕珩冷哼:“倒要怪寡人了?”
“那司马府用的是先王的赏银。”符定不敢忤逆,只跪伏在殿中,小心说道:“先王给臣的军功所赏,臣只造了豪奢门府,并未在别处图谋王上的银钱。”
见燕珩不说话,符定只好又道:“臣愿戴罪立功,亲自去捉那小儿回来。”
燕珩道:“不必——打输了,才要叫他二人吃苦头。”
符定不敢乱说,只得先问道:“臣才知晓逆子随着秦王征战之事,更多的,却不清楚了。不知……这次相争,战况如何了?咱们是否要出兵镇压。毕竟……有八国之约。”
“镇压?嗬,你还不知道吧。”燕珩哼笑一声:“秦诏带着你那好儿子,打的就是寡人的名号。他们自挂着燕字旗,替天子亲征去了……”那位话音里,还带着两分嘲讽:“你竟想立功?岂不知——你家那小子,赶在你前头了。”
符定:“这……”
“无妨。”燕珩淡定冷笑:“叫他秦兵出力,吴妘吃苦,寡人坐享其成,岂不正好?寡人有心叫他当一回风光的秦王,却不想这小儿野心昭著——那胃口实在大。若他有几分实力,恐怕要吞吃八国。”
“那王上,为何我们不出兵……”
“时机未到,削削他们的锐气也好。”燕珩睨视人,似笑非笑道:“不知积累了几年,竟也整顿出来了十万兵马——符定,瞧瞧你养的好孩子!”
符定没敢吭声:王上,您养的孩子也不赖!
正说着,燕珩还未曾给他罪名定个准信,仆子们便来传密函了。
燕珩细细展开看过之后,哼笑:“这才几日,竟然已吞三座城。依寡人看,符定,你这小儿,比你还要聪慧几分。”
“王上,恕臣直言,咱们还须防着秦国。虽有这样的名义,可若是秦国吞吃他国,日后,又不肯将城池交出来……于大燕而言,岂不是多了个威胁?”符定思量之后,仍道:“虽然符慎也在其中,臣知道他兴许有苦衷,可……”
“可什么可。”燕珩嗬笑:“他正是为了你。不知哪里传去的消息,说是寡人杀了你,他心中有愤怒和怨恨,定要博得赫赫战功,再叫寡人给他个交代不成!”
符定面露难色……
“这、这混账,待臣抓到他,必狠狠地打死算完。”
燕珩冷眼睨他:“也不必这样说给寡人听。忠勇本是好事,奈何头脑不算聪明,恐怕是叫秦诏哄骗去的……”燕珩拨了拨信纸,又哼了一声:“好在,他们之中,藏着许多寡人的眼线,事无巨细,都一一禀来。战事上,有韩确盯着,一切暂且无妨。”
说到这儿,燕珩忽想起来了一件事儿,便唤德福:“前些日子,季肆叫他捉了去。才禀上来,你且唤季三江入宫,来见寡人。”
德福称是,旋即出殿门安排人去了。
燕珩停顿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
“你说,若是寡人现在将你官复原职——你那小儿,该当如何?”
他眯眼,盯着符定,锐利的视线和审问之意,自凤眸中投下来,颇觉危险:“恐怕他们二人,倒要反目成仇了。”
符定低着头,不敢揣摩他的意思。
紧跟着,便听燕珩继续说道:“寡人想收他的大将、只需调一个符定出面。寡人想断他的银钱,只需一个季三江动手。他用什么娘子哄骗那季肆小儿有何用?且不说他做不得主,只说寡人想要一个卫宴,卫国何敢不给?……”
燕珩几乎是嘲讽地冷笑出声:“亏得寡人教他那样多的本事,这会儿用的手段,实在低劣。”
自打燕珩趁着赵国行凶抢了人十城、借着朝贺宴齐齐要了人几十城,又扼住五州咽喉换来更深的俯首称臣……符定已然看清了他们王上的手段与厉害。
并非面皮上那等恬淡不争。
心计城府之深,全不是他们这等瞎眼马仆子能看出来的,必等到尘埃落定,那位方才轻吹一口茶水,饮下去,再淡淡叹一句:“不过尔尔。”
若说秦公子得了什么。
如今看来,除了点子虚名的恩宠,便是满身的伤患,好像也没捞着什么便宜。这回倒好,又带着天子亲军旗号,替人打仗去了……
那是真卖命。
若是问符定,秦诏想做什么,他也猜不出来。因而,他只好道:“王上苦心,不是臣等可以理解的。兴许公子年轻,并不知王上的意思。”
燕珩似乎也发觉了。
只靠兵不血刃,那条路太过漫长。有了秦诏搅局惹祸,他反倒好作为些。若是他争气,再狠撕下人几块肉来,自己必也会好好地赏他。
功劳和苦劳,是那小子倾诉真情的保命符。
只不过如今,燕珩每想起那个吻来,还是气得冷哼。
帝王再情动之处,也不过隐忍柔情的……拿唇瓣贴住眼皮。如若是辖制住那混账,锁在怀里赏一个吻也就罢了,焉能叫人摁在那里,反辖住亲?
他自震慑九州,岂容那小儿戏弄?直至秦诏拎着绳索,将性命交到他手中,帝王好歹地消了点火。
若说他猜透了秦诏,那是必然的。可就是有一点冤枉了他,那便是这小儿的真心,绝不是戏弄——那是垂涎、是一点不掺假的爱慕与惶恐。
少年自假意与凌辱中长成,留几分自保的心思无可厚非,可对他这位父王,秦诏却全没得一点保留。
况且,当年的许多事,不得不做,不得不躲……如若不然,便是死路一条。他用自己的爱,守着那份危险,并试图从帝王眼皮子底下偷出一点权力去……
那时,燕珩视而不见。如今,那无人住的东宫,在帝王心里坠得空荡荡。他倒真想将秦诏捉回来,好好地狠罚一番。
燕珩脸色沉了下去,凤眸眯起来,走神似的想到了别处……
符定瞧着,却也不敢再多问。帝王没说恕罪,他便还有罪;帝王没说饶他,他便不能四处奔忙。因而,眼下,只得听从帝王的旨意,老实地躲在燕地,并不出战。
再看韩确,虽不知道燕珩如何想,却总能将事情做得妥当。他随人亲赴吴地,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紧了秦诏,忙顾着前线最紧要的战报传禀回来。
秦诏并符慎,首尾相顾,指挥战事都不必商量,只打个眼神,相视一笑,便知道接下来的谋划,吴妘之战,他二人频频告捷。
没多久,见燕珩置之不理,赵国起战攻卫。
天下九州,有半壁山河,陷入混战。
再半年,被夹击强攻,吴国不敌,疆土为秦所破。秦诏夺了吴都,囚了吴王并公子敖,就关在大牢里,不杀也不放——他预备,再探探燕珩的口风。
妘澜与他相会边境,二人相顾无言。
秦诏银甲战袍,威风不爽,经年淬炼的、染了血色的眸子幽深,脸上笑意收敛几分,那眉眼越发的沉重和不辨喜怒了。
“妘澜,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妘澜仍旧富贵公子打扮。但两国死战,硝烟之下,他也没少吃苦头。
如今瞧着,只觉形神憔悴,整个人都瘦削了几分,被罩在翠色的袍衣之下,仿佛一把就能掐住。他望向秦诏的视线冷淡,唇边带着讥笑:
“秦王威风,许久不见。当年,您于我父王有恩,如今,妘国出兵相助,元气大伤,恩情已报,秦王可否将此战之中强吞的三十座城,还给妘国?”
秦诏微微笑,而后轻摇了摇头。
“妘澜。我奉燕王之名,为八国之盟约而战。身后死的,都是我秦国的猛将——如何还?”
妘澜噎住,怒不可遏。
秦诏可真是个混蛋!
那劳什子八国之盟约,也是他挑起来的事端!若非他挑拨离间,两国怎会打成这般惨烈之状?更何况,主战场在吴地,他秦民的一根头发都伤不着!打仗,谁家不死人?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秦诏又道:“妘澜,兵不厌诈。难道我不挑拨,吴妘之间,不曾相争?每年死多少人……我想,你比我清楚。”
“如今,再也不会有‘两地相争之苦’。”
妘澜皱起眉来,盯着秦诏看。
他心中震颤、愤怒、哀伤,情绪复杂地翻涌,却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威风如玉树的秦王,同八年前那个寒酸贫苦的质子联系起来……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秦诏,已经被燕地的厚雪埋下去了。
秦诏回转身,声音也冷淡下去:“不必提什么恩情,我与公子乃旧相识,也……仅此而已。妘澜——你我之间,还有一战,只希望,到时候……不必手下留情。”
“还有一战?”妘澜猛地愣住了,他疾声:“秦诏,你难不成真想……”
秦诏冷笑了一声,没答,背对着他,缓步走远了。
亏他当年还将秦诏视作半个朋友呢!
七月的风带着热气,扑涌在妘澜脸上,那热拱得人鼻息发酸,不自觉间便滚了两行泪。这样热的天,不知为何,他仍后背涨满冷汗。
大家争来抢去。死的人便如七月长出来的野草,烈烈地战火烧过,而后再生,他们用性命滚在刀尖上,为着那忠君爱国的政治理想,为着更长久的和平,也为着天下要听哪家言的私欲。
帝王家,起心动念,从不曾和历史、宿命这等沉重的轨迹分离——他们剥不开宿命般的痛和爱,便用鲜血和欲望填满,仿佛如此,才活在人间,而非高远绝境。
无数飞书跃过宫墙,向燕珩求助。
这一次,仁慈的帝王只叹息,却连拆开都不曾,便将那金羽求助战信搁在灯中点燃了。压不死的欲望,只能叫它们尽情燃烧——
终于。
帝王手边最后一碗卫莲枯死,而后连水痕也干涸了。
赵卫相争,吞吃卫国半壁,就在赵洄大喜,以为今朝能够狂纵的扩张版图,他日也能与燕珩平起平坐之时,半路杀出来两万大军,压境强攻。
而后,再三月,秦兵力增至七万。
秦诏并符慎虽险胜几仗,却也吃力。毕竟,秦国才吞下吴国,需要盘踞全境,一刻不松懈地守着。再伸出去的手实在太长,整条战线吃紧,整个秦军帐里,都焦头烂额。
诸众不知秦国兵力几何。
可赵洄却分明觉得,这位刚登基的秦王,不过硬撑罢了。燕国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哪里轮得到他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青年人主持大局?笑话!
秦诏行兵,三战三捷,然而身负流矢,肩头叫人插了好几刀。符慎坐镇帐中,神色沉重,经这许多大小的战役淬炼,越发沉稳,自有定气。
他劝阻人:“虽然打起来吃力,但王上也不可再冒险行事。眼下,我们拉不开这样长的战线,要么,燕王出兵相助,镇压赵国。要么,五州出兵相助,夹击包抄。要么……”
秦诏扶住肩头,唇色苍白:“如何?”
符慎镇定道:“退兵,回秦。”
秦诏沉默,肩头上的伤处痛得更厉害些,稍一动便潺潺流血。他咳了一阵儿,方才平息气喘,道:“不可。若是此战失败,再无翻身之机会。再动,非十载不可能。天时地利皆已经具备——此战,决不能退。”
“但,眼下局势紧张。”符慎道:“燕王切断了五州之路,莫说出兵、借道;连商贾往来都通达不畅——赵国与五州边境接壤之城,全都化归燕国所有。”
他沉了好会儿,才将手落在人后背上,轻拍了两下,依着难能放肆的称呼,叹息道:“秦诏,我们斗不过燕王。我如今在战事之中方才能看清楚,他绝非仁慈之辈,也非怯战!这许多年来,燕王养精蓄锐,看似不闻不问,实则对八国了如指掌,每一处的政地紧要、商贾肥硕之地,战事要塞,都叫他握在手里。”
他终于对这位远在燕国的王君称服,眼底不知为何,绵延出一片湿润来。仿佛在秦诏脆弱的一刻,他终于成了这场战事、这千万性命的主心骨。
“秦诏,燕王,绝非表面那样简单。仿佛我们做什么,都在他眼目之中,仔细地看着——像是盯着脚边儿的蚂蚁,实在……太可怕了。”
秦诏虚弱一笑,叹道:“这话蹊跷,不像你说的!怎么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父王的敏锐可怖之处,他自然明白。那时候小,仗着宠爱不知死活。如今大了,自己拿肩膀顶起秦国江山来,才终于知道,万事并非一个“杀”字那样简单。
燕珩是那样的悠闲、平静、淡定,不动声色。
而他,却总是疲于奔命,狼狈、仓皇负伤。
秦诏虽这样说,眼底却也涌出来一汪热痕,又痛又苦,他竟差点当着符慎的面儿掉下眼泪来。眼下全是死局,他若后退,不仅会丢了才挣下来的一点卫国土地,还会被赵国追击,若妘国出兵再战,恐怕都难以守住刚打下来的吴国。
他兵线长、兵力弱。只能一鼓作气。
一旦被人戳穿,必要群起而攻之,大家不敢对燕珩说个“不”字,还不敢跳起来捻死他这个狐假虎威的秦王吗?
到那时,别说他父王了,谁也救不了他。
——成为众矢之的,必要被燕珩拿出来示众立威的。再若是,他父王本就不爽他的放肆,必要将他杀之而后快……莫说江山美人什么的,秦国必亡,秦王必死。
秦诏哀伤地想:父王真舍得吗?但他在心底回答了自己,那位,必然舍得。如今,除了那封索要“符慎”的信,再没有过二话,任凭自己写了那么多赤诚真情的信,燕珩都不曾再回过。
那位兴许宠幸美人、兴许治理江山,总之,必将他忘了。
纵然记得,也全是怒火和杀意。
才一年多,秦诏觉得,心肺便碎得不成个,全被他父王骗走了。又或者该说,当时,那颗心就留在了燕国、留在了燕珩身边,忘记带回来了。
见他陷入沉思,符慎又道:“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战太急了,若打下去,咬牙撑住还好,若撑不住,必要全军覆没的。”
秦诏道:“如今之关键,在红雀十八城,此十八城为关键,若能一举拿下,赵国防线必破。相反,若是被赵国拿下,恐怕……”
符慎点头,叹道:“暂无更好的攻城之法,当年,我曾和父亲讨论过,也没有好定论。为何这许多年,赵卫相争,赵国那样强的兵力,却屡屡不曾吞下卫国,正在这道防线。如今,赵国与我们,强占半壁卫国,只隔着这道防线相望。赵王不是不懂里面的道理,故而,十万大军,尽皆压在此处——”
沉默良久,他叹气:“难。”
如今,秦诏也顾不上称呼了,他艰难站起身来,扶住符慎的手臂:“我知道难,但是,我相信你,符慎,此战——你我必胜。难道你要看着……守了这些年的秦民沦为鱼肉吗?——请原谅我的冒进与莽撞,此战,不得不行,若是今朝不动,再无回寰之可能!”
符慎道:“王上,请容臣再想想。”
秦诏不顾身上伤痕,唤道:“即刻,将大家都召集前来,共商此事。若是贻误战机,与赵国之战,必输无疑。”
姬如晦跟来了,他才进帐子,便瞧见秦诏那副苍白脸色,忙去扶他,又给人倒了一杯热茶。他不解地发问:“如今已经夜深,王上为何召集大家商谈此事?您伤得重,应该好好歇养,不好这样费心劳神。”
秦诏道:“如今战事吃紧,红雀十八城迟迟打不下来,兵力自受了辖制。不宜苦战,否则节外生枝,到头来吃苦的还是我们,另外,更不能退兵,若被他人看穿虚实,秦地危矣。”
姬如晦看了他一眼,再看符慎,同样的面色沉重。战事上,自有符慎大将拿主意,若是如今寻人求助,也只有问问他了。
姬如晦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说服妘国出兵相助。可咱们上一仗,将人家得罪完了,如今,恐怕妘国,不会再帮。”
“五州之力无用,妘国之力无用。”秦诏道:“其余几国,纵有心想分一杯羹,恐怕也够不到。除非……本王答应将强占的妘国之地,送还妘澜。可若是那样,便将几个顶好的要塞白丢了,日后再打,也难上加难。”
座下大将忍不住问他:“王上,此地丢了虽然可惜,若我们退回吴国,安心守住。也不过是再晚几年的功夫儿,您何苦这样着急?”
秦诏道:“天子亲军,若是退,丢的便不止是秦国之威。为何本王打了一年多,燕王并不出兵阻止?只不过是默允了这样的出兵之名。而这样的默允,是本王拿死战二字换来的——若辜负了他的信任、丢了燕国的威名,父王必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的。”
纵然舍不得杀他,也绝不会再叫他有机会逞凶。
死战成了空谈,岂不是欺骗他父王?若是……大业就此搁置,恐怕此生都不会再有可能。
诸众陷入沉默,这才是个死局。那位稳坐燕宫,不费兵卒、不见血光,竟将这五国、五州都耍得团团转,谁也动不得一步,只得按着他的意思来。
——何等的心机?
姬如晦倒吸了口冷气,才发觉,秦诏叫他不要打那位的主意,是对的。
韩确站在一边,打量众人,心叹秦诏的赤胆忠心,竟至今不曾转移。那些时日,起兵、得权、风光,他不曾私底下说过燕王的一点不是,如今,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之际,竟也死咬住跟人许下的诺言。
他心下软了几分,觉得秦诏也算忠勇之辈。
故而,往回传的书信,便将这几句紧要报上去,只说秦诏负伤厉害、骑虎难下,却仍旧念着那句“死战”,打算继续打下去……不知王上如何示下。
燕珩没回,心绪百转。
那小儿,是个犟种,骨头又硬。
他若死战,才好呢!燕国趁赵、妘势弱,不费吹灰之力,一口气儿吞并五国,正是白捡的大好事儿。
可……
这浑小子,没良心的——也不曾想着寡人养他那样久?还说什么叫人等他,如今一去不回,倒舍得丢性命。
白白浪费寡人这样许多的粮食,说死战便死战?燕珩冷哼,就该给他封了侯爷养在宫中、不叫他走的。
可惜,扶桐宫住不下他,东宫也住不下他。
西宫……
燕珩及时摁下思绪去了。
自个儿也叫人气糊涂了,再不顾流言蜚语,也不至于这样宠他。纵览前三五百年之间,帝王龙阳之好,也不过是常伴左右,藉藉无名罢了,还能真叫他占个西宫不成?
——燕珩扶着额,指尖细细捻着太阳穴的嫩肉,轻轻地哼了一声。
片刻后,他唤德福拣出季肆自秦国收敛好的财帛册子,复又去看。
帝王面冷心热,忍不住替他的骄儿算起了账。
没大会儿,那眉便蹙起来……这样的账目,到底预备拿什么去撑持战事?诸众将士没吃没喝,难道要忍饥挨饿、随着他拼命不成?
燕珩轻嗤,暗骂这秦地莽徒不会管家。
细思量片刻,他又提笔,在那账目紧要的几页上写下两行字,而后又勾画了几页。寥寥几笔,全是紧要。
他嘱咐德福:“明日,便命人将这册子,给季肆送回去……”
燕珩到底生了心疼,叫韩确那信搅得心底有几分不安。逾了一载不见,也不知那小儿如何了?到底伤成什么样?——正因他太了解那小儿了,犯起倔来十头牛也拉不住。
他若咬住死战,定是敲准了,不灭赵国誓不回转。
纵是赢了,这江山打下来,也拿不回秦国去,只能拱手奉至燕宫。以秦诏之聪敏,不会不知。
因而,燕珩偶尔也困惑——自觉那小子,没什么好图谋的,若只是狐假虎威,为了博点虚名和恩宠,便实在傻了些。
若说是为了一颗心,燕珩就更不信了。
这和说玩笑话有什么区别……
这些时日、王权大业、生死战事的淬炼,想来秦诏会长大许多,明白得过来,何为爱慕、何为亲昵的依赖。
燕珩沉下心去,莫名想到他临走时的那个吻。
权当是小儿顽皮。
就看作最后原谅他一次,燕珩心想,连寡人也该忘记才是。
可是——秦诏又真的肯吗?
那个吻,在无数辗转难眠的深夜、在无数痛苦难当的喘息中,在每一次英勇的负伤,以及挥刀御马、砍杀敌人之时——都给予他那样深的饶恕与宽慰。
那是他父王,除了“燕”字以外,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其实他忘了,那些伤也是他父王给的。或者说,是他父王的恩宠与爱,兑换来的。他执意恃宠而骄,便要接受宠爱背后的痛。
爱燕珩,总会那样的痛。
可他甘之如饴。
军帐之中,烛火摇曳,秦诏忽然出了声儿:“明日,本王亲自带兵出战,与人谈判。休战两月,可为你们拖延时间,如何?”
符慎道:“趁此时机,整备兵马,配粮草,改战术,足矣。若有两月时间,必更有胜算——可是,王上,您伤得厉害,不宜出战。不如,由臣来……”
“你乃大将,关系输赢,是最为紧要的关键,必不可出面。”秦诏道:“本王不会让对方看出负伤的,你们只管放心便是。本王要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叫他们胆战心惊。唯有如此,他们方才肯休战。”
姬如晦那点弱体格子,恐怕帮不上忙。大家犹豫许久,被秦诏的坚决所撼动,到底还是同意了。
秦诏一战怒杀赵国两员大将。
他放肆,轻狂。红缨银甲、黑色烈马,一路疾驰到人城池之下,自扬了扬手中头颅,冷声笑道:“叫你们赵王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兵甲大惊失色,不敢轻举妄动,赶紧去通传。
秦诏叫嚣:“本王若想战,灭你赵国全无妨碍。今父王来信,欲要派遣燕兵出战,为本王所阻拦。”
“回去问问你们赵王,想一想与本王坦荡一战?若是想,歇战两月,待本王劝阻父王出兵,咱们——再打个痛快。”
大家都被秦诏那副血色笑脸吓住了。
站在城墙之上,赵洄吓得浑身发抖。方才那一幕:人头、血脸、爽朗笑声……他仿佛在秦诏身上瞥见了燕正的影子。
赵洄抬手,惊问道:“不是说,秦王身负重伤?为何仍生龙活虎?——还杀了本王两员大将!”
大家纷纷摇头,不敢答话。
秦诏已是强弩之末,忍住要害,狠狠震慑了他一番,方才御马疾驰而归。他这头才到营帐,肩窝的血痕已经淌湿透了,银甲看不出来,腿边却嘀嗒嘀嗒,溪流似的漏血……
那眼皮沉重地塌下来,秦诏恍惚瞧见熟悉的燕字旗,身子便重重地下坠。士兵们慌忙冲上去,扑抱住人,方才没叫挂在马匹上昏死过去的这位摔落下来。
“王上?!”
“快快,传军医……”
秦诏在床上躺了三日,才醒过来。他头一句问的便是:“如何?赵王可同意了?”
符慎点头道:“同意了,停战三月。王上,时间充足,您可还有什么示下?”
“没有。”秦诏摇头,勉强靠坐起来,说道:“若这三个月,本王不在,你可能操持一切?符慎,给本王一个答案。”
符慎蹙眉,道:“能是能。可王上,您不在,是要去哪儿?您身上的伤……”
“这你便不必再管了。”秦诏道:“本王有要事要办,若是成了,便能寻到救兵。若是不成。符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必死战,撤兵,回秦。你自带领一帮忠臣,归顺于他——后面的事儿,父王自会给你解释。”
符慎望着他仿佛交代后事似的,吓了一大跳,“不行。”
“没有不行,符慎,这是命令!”
“符慎——!本王这是命令你,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符慎眼球震颤,紧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是,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