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肆那模样, 将他三人齐齐地逗笑了。
“季公子不知我家的苦楚,因无有高门撑腰,卫王寻得我作王女, 只为替代公子,成为进献的质子, 若是得王上青眼,选作秀女, 为国挣点便宜, 自然更好。”卫宴道:“公子必知这其中的缘由。季、余两家,本是同样的处境, 不过是王君眼中的牛羊。养的越肥,吃起来越香——”
“那铜板, 哪有一粒儿不叫人盯上的?”
季肆沉默片刻,转过眸子去看秦诏。
偏秦诏垂眸,并不搭这茬, 只道:“公孙大人, 前些日子,您托我找的那样金盏, 才找到, 搁在远殿了, 因那物稀罕,故,请您随我亲自去取可好?”
公孙渊:……
我懂,这点眼力见儿我还能没有么!
“甚好,我自愿意随公子去。”
他二人寒暄道别,留了卫宴与季肆在此,笑着朝万红苑去了。
直走出偏径去。
公孙渊见四下无人, 才问道:“公子今日,这是闹的哪一出?”
迎着那荷光莲影,秦诏笑道:“大人难道不知?”
公孙渊瞧了他一眼,调侃道:“公子难道不知,将这王君秀女送与人私会,可是滔天的罪过,若是王上知道了,必要大发雷霆的。”
“这话才冤枉。”秦诏道:“一个是大人带过来的,一个是到东宫作客来的。如今,探病竟也出错了不成?”
公孙渊笑笑,不与他辩。
“眼下,卫公子还未曾选作秀女,再有那俞公子,更不能再入后宫。”秦诏道:“有相宜先生在,能拖过一日算一日,待他们年纪大些,也好保全自己。”
公孙渊掀起眼皮儿,笑道:“我这相宜老兄,才入宫当差,本就是主办王上姻亲之事,这拖一日算一日的罪过。若这头一件便办得不妥当,岂不是要掳去官职、贬出宫去?果真如此的话,到那时,相宜可要哭给公子看喽!”
秦诏笑起来:“哪里会!父王不是那等狭窄心肠的人。”
“公子掂量的准,我自是不敢多嘴。上次一见之后,才不久,公子便入主东宫——”公孙渊道:“竟不知公子有这样通天的本领,叫王上宠的厉害,连一只小小的芽花,都要奔逐到秦宫去取。”
“这芽花虽小,却是好东西。”秦诏轻轻勾起嘴角,说道:“没办法,秦诏是秦人,到底是忘不了那块生养之地,还须得……日日惦记。”
公孙渊将视线放远,轻叹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秦诏不答反问:“信可送到了?”
公孙渊点头道:“送到了。”
对上秦诏审视的视线,公孙渊又解释道:“那飞羽轻骑乃是自己人,必不会出什么岔子,已将您的信,亲自送到了楚阙公子手上。至于……楚阙公子如何抉择,那便不知了。”
秦诏笃定道:“信,你看过了。”
“……”
公孙渊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再想辩白,却已来不及,只得说道:“还请公子见谅,我对王上忠心可鉴,公子传一封家书、谋一些便利……甚至求一些恩宠,这都不要紧。但关乎燕国与王上安危之事,其中利害关系,我公孙渊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公孙大人。”秦诏挑眉道:“有时候,瞧的太明白,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就不劳公子费心了。王上勤于政事,殚精竭虑为我大燕,自有天子厚德,乃是我等追随的……”
“可以了,大人。”秦诏摆摆手,神色玩味道:“这话,我会替您,转述与父王的。”
那不像是表忠心,倒更像是一种试探。
秦诏知道,不能将人逼得太紧,便只得松了口,笑着将人安抚下去:“大人所说,我自然知道。不过一封家书嘛,大人若想看,只消说一声,下次秦诏当着您的面,逐字逐句写便是了。”
“难不成,我还要在父王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秦诏故作自嘲道:“也亏得大人高看我,那信里全是小家子气地叮嘱,没什么将燕宫搅得天翻地覆的野心。恐怕要叫您失望了。”
公孙渊讪讪,倒也是。
——偷看人书信在先,污蔑怀疑人在后,他多少有些理亏。
“公子勿怪,我也是心中担忧。若是不小心谨慎行事,传出去个一字半句,必连性命也丢掉,王上是何等的敏锐、何等的眼高,纵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
“那是自然,大人不必介怀。不过给儿时玩伴的一封书信而已,看就看了,无妨!”
听见这话,又见他并不介意和紧张,公孙渊这才放下心来。
他已仔细检查过了,应当是无碍的。
秦诏微笑。
——公孙渊失策了。
他不知,那书信是特殊质料写成的。
他二人小时便常玩这等游戏,将纸页分剥两层,外头写实在的假话,底下拿水化开,才是真言,就连这一层,也要反着写才算。因而,若不把纸页剥开,任他火烤水泡,也瞧不出个所以然的。
楚阙自然知道。
那信表面上写足了想念,背地里却嘱咐了别的紧要事:
[我在燕宫安好,如今,已入主东宫,颇得盛宠,你须将此事,传于秦宫上下,并春鸢宴因我而起,芽花乃为我而寻。]
[再有,将羲和宫中的仆从调出秦宫,安置养老。此二人皆已年迈,主仆一场,恩情难当,必当相顾,使其暮有所养。]
那两个无得亲眷友朋的老仆子,被人接出宫来时,冲着楚阙千恩万谢,直到听说是那位叫人送到燕地做质子的小主子秦诏所托,登时淌岀一串泪水来。
紧跟着的头一句,便道:“小公子寄人篱下,过得可好?可受人欺凌?燕地虽远,我们跟着往来的商队,搭一程车马,必也能到的。”
楚阙忙道:“他好得很——你们自不必挂念,往后的日子,安心歇养便是。”
老仆子幽长地叹气,自知他们的公子心善。
……
这“心善”二字若搁在秦诏身上,只衬着违和。
公孙渊可不认。
莫说他了——恐怕就连燕珩都未必认。如今,这燕宫三百里,谁看他,都是“作恶多端”的“坏小子”。
将这全天下搜罗完,若说还有一个认的,那便是季肆了。
待他回转。
季肆便与人鞠躬行礼,无处不显恭敬,又道:“得公子相助,我方才能与娘子相见,季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他日,公子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自会倾囊相助。”
秦诏笑道:“诶,我刚好有只玉佩,才要找人打个样式,不知道公子……方不方便帮这个忙?”
季肆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将这“感谢之诺”用掉。
秦诏见他不语,便问道:“怎么?难道公子不舍得?”
季肆道:“自然舍得,还请公子将玉佩取出来,与我一看。”
秦诏苦恼道:“才说呢,已碎成个渣了。裹在帕子里,就搁在内室,公子方便与我看一眼吗?”
季肆随他进了内室,那玉佩就从袖中掏出来,搁在他掌心。
完好无损、翡色盈光。
季肆装傻道:“公子这是?”
“买卖。”
季肆怔在原处,眼皮低垂下去,复又抬起来,佯作不解的看着他。
“此内室无人,公子不必——再装傻了。”秦诏道:“如今,外头自有人等着,你我长话短说。任他卫王也好,燕王也罢,若是到嘴的肥肉,必是吞吃无疑。”
“公子是想?”
“这块玉佩,乃秦王所赏,与我为储君信物。公子助我登顶,我以秦国为礼——保你季、余两家通天之权贵,必无一分隐忧,公子,可敢赌一把?”
“赌一把?”
季肆果然变了脸色,慢慢透出更幽深的笑,再回过眸光来,已然不似方才懵懂温雅,倒显得气势逼人、城府凛然。
他沉思片刻,笑道:“说来惭愧。季某不愿做赔本的买卖。”
秦诏挑眉,冷笑道:“若是如此,那我就只好——横刀夺爱了。”
“?”季肆扬眉,愠怒道:“你方才还说……”
“哎,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如今,我改变主意了——若得这样美姿容的佳人做王后,那我父王,说不准还挺……”
“够了,不要再说。”
“季肆,身家富贵与性命无虞、再加一个绝色佳人——若我是你,实在的没有第二个选择。”
说着,秦诏微微俯身,凑近到他耳边,轻笑道:“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名为质子,实为东宫。只需奏秉父王,季家……”
季肆磨牙,喉间顶着一点不忿的火气道:“秦诏,我暂且信你一次。”
话音刚落,喉间一紧。
秦诏猛地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脸色陡然变冷。
他嘴角还挂着一丝柔和的笑,然而眼神已然锋利无比。
——那神色,几乎是挑衅。
秦诏道:“季肆,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是我受卫姐儿所托,才给你一次机会罢了。你以为……”他微微停顿,才嗬笑道:“你以为‘秦诏’二字,也是你配提的?灭你季家、剐掠财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我既跟你‘要’,而不是抢,那便是——看得起你。”
季肆不敢动弹,被那狠厉气势所逼,惊得冷汗淋漓。
不等他说出什么话来,秦诏又松了手,轻笑道:“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你以为,送到季三江手上的那封密信,是谁写的?若不是我,如今,跪在牢里的,可就是你季家上下了。”秦诏嗬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公子不要忘了,当今王上、那冠誉九国五州的天子,乃是——我父王。”
季肆拧眉,不敢置信道:“竟是你……”
那个放出消息、救他季家三百口的神秘人,竟是这个秦宫来的质子。
怪不得……
怪不得季三江当日送金拨银,原来,他父亲,比谁都清楚,受制于人、作砧板鱼肉的滋味儿。没有权位,那铜板再多……也不过是喂肥自个儿、待人宰割罢了。
几乎是瞬间,季肆便明白了。
他猛地折膝,跪在地上,诚恳道:“愿为公子搭桥铺路。不过金银而已,为我全族性命,季肆——愿割半壁与公子。”
秦诏微笑,垂眸睨视,那声息幽远而坚定,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杀戮气息。
“我秦诏,说到做到。”
“季、余两家之富贵,与我——秦氏江山……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