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宫殿在夜晚如同一个巨大的黑影, 仿佛能将人吞噬。云福宫内影影绰绰,中官带着林书阁进殿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林书阁和永元帝两人。
林书阁如往常一般行礼问安, 永元帝坐在上首,静静地看着林书阁, 眸光如有实质般落在林书阁身上。
他未开口, 林书阁只能跪着不动, 冰凉的地面传来一阵阵凉意,林书阁后背挺得很直, 低垂着眸子,默默等着永元帝开口。
终于,头顶传来永元帝的声音,“你就没什么要与朕说的?”
“臣不知陛下想要臣说什么?”林书阁回道。
“朕问你, 陈记瓦当有问题, 可是你放出来的线索?”
“是。”
“刘修宁与木唯在此事中推波助澜,也是你叫人查清的?”
“没错。”
永元帝面色如墨,声音中饱含怒意, “窥探圣意,自作主张,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林书阁继续跪着道:“臣自然怕,但臣知道陛下是个明君, 断不会冤枉无辜之人,也不会因为几句流言蜚语,就治罪于臣。”
“林淮亭, 这便是你的忠君之道?”永元帝听着他一口一句贤君明主,讽刺道。
林书阁抬头,目光与永元帝对上, “陛下,修身立德,辅政安民,此乃臣之道。微臣不才,不敢与前代贤良相比,只能尽臣子本分。”他直直看向永元帝,“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陛下勤政爱民,礼贤下士,诛奸佞,助贤良,臣怎敢不忠?”
永元帝冷哼一声,“好个不敢不忠,若是借你个胆子,怕不是要生出不臣之心?”
林书阁浑身发冷,不知是因为双膝下的地砖冷得让人心凉,还是还未入夏殿中一片冰凉的缘故,他开口道:“陛下今日召臣过来,便是要问这些吗?臣的确暗中调查此事,皆因如今是大燕远征匈奴之际,不容此等言论混淆视听,诬陷贤良,危害大燕。”
“这么说,你如此做,皆是为了大燕?”
“臣不敢否认存在私心,毕竟这次的传言关系到臣,臣自然要知道是什么人想离间臣与陛下的君臣关系。”林书阁又道。
“林淮亭,抽丝剥茧,隐忍蛰伏,等着朕将始作俑者一网打尽,你可真是好本事,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天子?”永元帝猛然拔高了声音。
“陛下是万民之主,臣怎敢不尊陛下,不过不知陛下要的是顺臣还是忠臣?”林书阁声音坚定,问永元帝道。
月亮悄然升起,将整个殿内映得越发清冷,永元帝目光如晦,淡声说道:“顺臣如何?忠臣又如何?”
“若只做顺臣,臣自然以陛下之忧为忧,陛下所喜为喜,若是陛下所厌恶的,臣自然要替陛下尽力除去,不论好人还是坏人。若是忠臣,陛下所行若有错处,臣自然直言不讳,忠言逆耳。”林书阁道。
林书阁说完,默默等着永元帝的勃然大怒,不想他竟然又问道:“这么说你是想做忠臣?林爱卿有何谏言,说来听听。”
林书阁仿佛没听出来永元帝语气中压着的怒意,直接道:“陛下可知疑心会生祸端,如若小人离间,必定损害君臣关系,到时君臣相争,朝堂之上便是党派之争。”
“林淮亭,你这是在怪朕?”
林书阁勾起一丝笑意,他目光依旧清正,脊背如同青竹一般,“陛下,此事难道不是你对我与谢校尉生疑的缘故吗?”
永元帝目光睥睨,黑眸沉沉,整个人隐在黑暗中。
“陛下,仲宣他一路从燕都到西北,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战役,留下满身伤痕,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如今地位,从未行过歪邪之道,皆是因谢公当年教导他忠君爱国的道理。不论是羌人利诱还是匈奴威逼,他都不敢行错一步,唯恐以后无颜面对谢家众人,如今又挂帅出征,只为了大燕边境安危,陛下你觉得他会生出不臣之心?”
“臣多年来所作所为,不求闻达于世,不求功名富贵,只求问心无愧,百姓安乐,国家富足,又怎会有不臣之心?”
永元帝没说话,林书阁又道:“没错,我二人确实关系亲密,不分彼此。可陛下真要因几句似是而非的流言便要对我二人生疑?还是陛下本身就对我二人留有疑心?”
“啪”一声,桌案上的东西被永元帝扫落在地,一方砚台应声而碎,墨汁四溅,将林书阁的袍子染上了几滴如墨梅般的印记。
“林淮亭,你好大的胆子。”
林书阁盯着袍子上的墨迹,充耳不闻道:“陛下从前与我们联手扳倒丁家时,可曾对我与谢校尉生疑?”
这几乎指着鼻子骂永元帝过河拆桥了,永元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来回踱步,“来人,停了他的职务,将林淮亭押回府中,没有朕的命令,不准出来。”
士卒走进殿内,要将林书阁押出去。
中官在外面听着殿内的动静急得要死,这会又听永元帝要处罚林书阁,自然知道这是触怒陛下被治罪了。
林书阁道:“臣谢陛下。”说着便要起身,可他今晚跪得太久,两条腿早已经没了知觉,刚一起来又重重跪了回去。
中官从小跟在永元帝身边,惯会察言观色,他偷摸看了一眼永元帝神色,上前将林书阁扶了起来。
“多谢,不用了。”林书阁推脱道,说完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陛下,此次传言来势汹汹,颇似当年啊。”
永元帝神色一凛,盯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
林书阁回府的时候,双胞胎已经在家中等候多时了,见他步子缓慢,看着有凝滞之感,林萱连忙上前道:“大兄,你怎么了?腿受伤了吗?”
林书阁摇摇头,还未说话,士卒便将林府团团围住,兵戈在月色下散发着寒意,“林大夫,我等奉陛下旨意,多有得罪。”
林清远慌张道:“大兄,他们……”
林书阁朝他颔首,“别怕,我们先进去。”
两人扶着林书阁进了大堂,林萱拿出药酒,轻轻拉起他的裤腿,只见青青紫紫一片痕迹,“大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此事不宜多说,你们这段时间务必谨言慎行。”林书阁轻声道。
双胞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两人合力帮林书阁擦好药,又将晚饭送了进来,见他眉眼间尽是疲惫,便不再打扰,让他休息了。
翌日一大早,阮青昀便来了。
“这次是怎么回事?前有你的流言闹得沸沸扬扬,现如今你又被陛下禁足府中,这样一来,朝臣都在心里嘀咕你究竟怎么触怒陛下的?”阮青昀进来后问道。
“没什么,阮大人,此事你莫要掺和。”林书阁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去问陛下陛下不说,问你你也不说,”阮青昀急得跺脚,“二郎还在西北,若是知道你出事,还不知道要如何呢。”
“所以要麻烦阮大人一件事,我有一封信要给仲宣,麻烦大人帮我寄去西北。”林书阁从怀中掏出信道。
“你早知道我要来?”阮青昀接过信道。
林书阁没有回答是与否,只是道:“接下来朝中必有动荡,大人可千万要劝陛下切勿操之过急。”
“这是何意?林淮亭,你今日非要跟我打哑谜是不是?”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阮青昀道。
林书阁叹了口气,阮青昀看着他神色有些落寞,心中终究不忍,“我今日来还有一事要告诉你,西北军报,匈奴前左贤王旧部叛乱,联合右谷蠡王反了呼尔克,二郎一路西行至积微山,右谷蠡王带领部下投降大燕,不日便要亲自燕朝见陛下。”
林书阁眸子微震,眼睛睁得极大,喜道:“阮大人,这可是真的?”
“自然,我还能骗你不成?”阮青昀见他反应如此大,不由得也笑了出来,面前这人性子倔强,也就二郎的事能牵动他如此大的心绪了。
他不由想起前些日子的流言,若两人情比金坚,倒也般配。
月上柳梢,天气越来越热,晚上吃饭的时候林书阁干脆将餐桌移到了屋外,微风拂过,别有一番情趣。
“哇,大兄,今晚怎么这么丰盛?”林清远看着眼前一桌子饭菜,惊讶道。
“今日高兴,我亲自下厨做的,快吃吧。”林书阁笑道。
“好久没吃大兄做的菜了,唔,好吃。”林清远筷子使得飞起,眼里只有香喷喷的饭菜。
林萱却发现林书阁与昨日相比,心情明显好多了,便也笑道:“大兄,可是有什么喜事?”
“嗯,二郎打了胜仗,既然他不在,我们便替他好好吃一顿。”林书阁给双胞胎各夹了一筷子菜。
“嗯?我就说二郎战无不胜,小小匈奴而已,不在话下。”林清远放下筷子叉腰道。
“坐下好好吃饭,”林萱斜了他一眼,“大兄,可有说如今战况如何?”
林书阁便将今日阮青昀带来的消息一一说了。
“这么说,过段时间我们还能看到匈奴来投降……”林清远口无遮拦,说完才想起他们现在又出不去。
“是啊,右谷蠡王可是匈奴王庭四角之一,若真心投诚,陛下应当会厚厚封赏于他,若西北没有匈奴侵扰,百姓也能过得好些。”林书阁却不在意道。
林清远说错了话,又附和了林书阁几句,林萱若有所思,三人各怀心事。
林书阁沉思片刻后道:“不说这些,正好我现在有空,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
“好啊。”
谢谌这边刚处理好右谷蠡王归降的各种事宜,蔡兴来报说是燕都来信。
谢谌急不可耐地接了过来,果然是哥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