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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我说他订了商务舱,这样没有太多人会挤在我身边。所以那天在飞机上,我身边只坐着张其稚。他盯着我看,不知道为什么。
飞机起飞前,张其稚捏着我的手和我说:“闭上眼睛,待会儿会有一只巨大的毛绒玩具压着你贴在椅背上,那就是飞机起飞了。但是过一会它就会消失,好吗?”
我点点头,握着张其稚的手。但其实没有,后来我忘了告诉张其稚,没有什么毛绒玩具压着我,我知道是飞机慢慢在升空,然后在空中停稳。那感觉仿佛在过朝上飞升的隧道。小时候我怕黑,过隧道的时候,妈妈会说,陈以童闭起眼睛,现在开始许愿。于是飞机升空的时候,我闭起眼睛许愿。
张其稚的手心在出汗,他好像很紧张。
飞机在空中停稳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他。
我们要去西班牙。张其稚说那里有很多博物馆,可以看到很多画。出机场,郑佑和李有方来接我们。张其稚和他们谈天的时候,我看车窗外边,但凡有空白墙体,都被画上了画。张其稚说,那叫做涂鸦。
我喜欢涂鸦,我想。它们比房子本身美,比城市本身美。城市永远拥挤、吵闹,即使一个人不需要太多占地面积,我还是觉得我无法找到落脚的地方。
这些我都不知道怎样用语言来表达。于是我画城市,但只画空荡荡的街道。街道会像过山车绕插进大厦的心脏。墙体长出野生郁金香,听说有一个品种,叫甜蜜的雪崩。
张其稚拉着我的手,他在前边买博物馆门票。妈妈说一天有二十四小时。最近一两年,我们每天在一起十多个小时,他拉着我的手。
张其稚拉着我的手去对面街心公园晨跑、野餐,拉我去市中心新开的餐厅吃东西,拉着我跑到市郊的山上露营。我像一件张其稚必须随身携带的行李。
他拉着我的手,走进索菲娅皇后博物馆。走进二楼的展厅,我放开了他的手,开始认真端详那些上世纪的画作。
因为走不出出生那座城市,好多画我都只有在画册上看到过。我在眼里、心里描摹那些画,有踏踏实实站在地球上的感受。
我走在前面,走过大厅的侧门,看到了那幅巨大的《格尔尼卡》。那个侧厅里只放了那一幅画,巨大的,悲哀的《格尔尼卡》。我靠在侧厅的墙边开始流泪。那种眼泪我没办法解释。张其稚看着我,我看着眼前那幅画。他也慢慢红了眼睛。
这世界上有很多情绪,是我无力说清楚的。郑佑和李有方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坐在博物馆的中央花园里发呆。马德里的天气好得惊人。
张其稚陪着我,什么也不问。我们像两颗酒心巧克力,软醉在这个世界上。
我吃不惯西班牙的食物。他们让我尝番茄冷汤,吃吃看海鲜饭,我都不要。一个人生闷气坐在餐厅卡座上。窗户外面的人行道上,有印刷上去的诗句,西班牙语的。我盯着发呆。
张其稚捏着我的脸,把一勺碎蛋火腿塞进我嘴里。他说:“嚼一嚼。”
我嚼一嚼。
他问我:“好吃吗?”
我摇头。郑佑和李有方都笑了。我咬着果汁杯的吸管,呆呆地看着他们。
回去的路上,张其稚在路过的中国超市给我买了一袋小蒸包。
我们这次特意要来马德里,其实是因为提森博物馆要展出我的“小男孩系列”。
特展从那周周末开始。我在异国的美术馆里看到自己的画作,感觉很复杂。李有方翻译给我听,墙面上贴着的对我的介绍。
当代的,天才,青年画家。自闭症患者,风格独特。
但那些画,我站在我的画作面前想,它们诞生在一间很普通很窄小的画室里。画室墙上有一排椅子壁灯,窗外可以看见小区中央花坛,但有点被木绣球树挡住。
有人会打开画室门,把我手里的画笔抽走,拽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餐桌边。餐厅的暖光吊灯换过一次,张其稚把围裙甩在一边的椅子上,骂道:“知道处理一只土鸡要多久吗,你敢不把鸡汤喝光,就试试看。”
但我不爱喝鸡汤,我和他说:“不要。”
姜可是:
陈以童的小宇宙边界扩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