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天早上,天有点微微下雨。新娘是拜托阿礼找的舞台剧演员。张其稚清早穿好西服,只是假装出去接亲。叶细细租的婚车黑压压一片停在楼下,陈以童托腮站在露台上朝下看。他没见过张其稚穿西装的样子。
上个礼拜,他们去婚纱馆选张其稚要穿的西服。有套缎面暗蓝色的,张其稚穿上很合身好看。婚纱馆的老板差点凑过来问他能不能做店里的模特让她拍几张。陈以童坐在更衣室边的沙发上,嚼着椰子糖。他一直表现得过分冷静了,叶细细时时盯着他的反应,但陈以童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就那么垂着手,安静地嚼着椰子糖。
等张其稚又换了套黑色的三件套出来,旁边有过来订婚纱的人在议论他。叶细细问陈以童:“哪一套好?”
陈以童十分冷静地说:“刚才那套。”
于是那天早上,张其稚是穿着暗蓝色那套西装下的楼。他摁开电梯,下行。新买的皮鞋踢到了一点墙灰。张其稚蹲下来抹了下,走出了电梯间。
整个白天,他和那群请来演戏的伴郎伴娘其实只是坐在阿礼的工作间里玩了一会,时间差不多了,就赶回家,感觉像好不容易才接回了新娘。
张其稚挽着新娘的手进屋。张文昊和叶细细等在门边。陈以童今天也穿了一套休闲西装,叶细细给他挑的。他靠在客厅墙边,看着张其稚。
傍晚大家出发去酒店。张其稚进大厅的时候才发现,叶细细真的把阵仗弄得太大了。她甚至真的请了一些亲戚,为了看起来更逼真一点。
走进宴会厅的宾客手里都捏着那张结婚请柬,请柬上明明白白印着张其稚的名字。叶细细的小儿子,结婚了。很多人认真地走上前恭喜张其稚,然后礼貌地问他新娘在哪里。张其稚看着空阔的大厅,叶细细在厅堂内,挽着手包招呼来客坐到正确的位置上。
陈以童坐在男方主桌上。人多热闹的地方对他来说是十分艰难的。出门前叶细细最后一次和他确认:“确定要去吗?会有很多陌生人的,陈以童会怕。”
陈以童绞着自己的手,点点头说:“我是哥哥。”
“是张其稚的哥哥?”有张文昊那边的亲戚走过来和陈以童打招呼。陈以童低下了头。他真的想逃了,灯光那么亮,所有人都忙来赶去,他坐得越来越不安。身边的人不依不饶地说:“听不到吗?我问你,是不是张其稚那个哥哥啊?”
陈以童站起了身,从侧门的安全出口走了出去。有服务生擦着他跑过去,陈以童贴着墙壁,不知所措。他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即使他再努力看起来好像还是很没用,只是坐在餐桌前等待婚礼仪式都做不到。陈以童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一直到叶细细四处找他,把他重新带回了大厅。
张其稚和会场里的人周旋着。他上去酒店房间和刚认识的新娘套辞。阿礼在房间里吃果盘,笑说:“感觉是真要结婚了一样。”
张其稚不响。阿礼的西装口袋里揣着陈以童画的那张结婚请柬,细蓝色的蝴蝶飞在白纸面上,看起来脆弱又充满生气。
张其稚下了楼。他接到郑佑的电话,郑佑懒洋洋地问他:“结婚怎么样了?”
张其稚自嘲道:“快结成了。”
郑佑哦了声,忽然调笑道:“你不会是真去结个婚的吧?”
张其稚看着厅堂里走来散去的宾客,穿过四落的亲友,他看到陈以童垂头安静地靠在自己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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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厅的灯光暗了下来。叶细细请的司仪站在台上开始进行仪式流程。证婚人发言、新郎新娘交换结婚戒指。小花童捧着戒指盒走上台,差点摔跤。台下宾客都笑起来。张其稚拿着戒指有点恍惚。确实是弄得太像真的了,好像真的要和眼前这个人有什么交集了一样。
灯光再亮起的时候,台下的人鼓起掌来。张其稚发现自己的爷爷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到了宾客席里。司仪请父母上台发言。叶细细拢了拢自己披散的头发,踩着银色高跟站起来。她走上台,接过司仪手中的话筒,开始说:“我今天非常开心,我的小儿子张其稚结婚。他一直是个十分聪慧且能干的孩子。他跑来和我说,他碰到了真心喜欢的人,愿意和她组成家庭。我听了非常开心。我也想借这个机会和张其稚说几句话。要好好经营自己的爱情和家庭,不要辜负爱你的人。在这里,我衷心地祝福这对新人,希望他们可以幸福...”
中计了。张其稚终于发现,他中了叶细细的计。她这不完全是为了让陈以童死心,也是为了让张其稚再下不来台,没得回头。张其稚忽然感觉很燥热,底下二十来桌的宾客齐齐抬头看着他。所有人都以为是真的。这件事就成真的了。他已经和喜欢的人结婚了。
叶细细转头笑着看了他们一眼,在宾客的掌声中走下台去了。张其稚呆站在台上。司仪把话筒递给了新娘。有小孩忽然弄破了桌上的氢气球,被吓哭了。张其稚看过去,忽然撇到主桌上,陈以童捂着头,贴在餐桌边。叶细细慌乱地低头和他说着什么。人太多太吵了,陈以童感觉有无数蛆虫挤在身体的血管里前后蠕动,身上又痒又痛。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笑在叫,但他什么也听不清楚。听不清张其稚喜欢的女孩在说什么,听不清叶细细要告诉他什么。气球爆破的时候,陈以童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厅堂里的乐音,此起彼伏的鼓掌声,叶细细在他耳边说的话如同从湖的那边传过来的声音。他紧张地几乎要昏倒。一生中,陈以童常会碰到这样的时刻。那些时刻只需要他安静地和别人站在一起,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的每寸皮肤都好疼,有一只狐猴般瘦小的生物在他身体里跑来窜去,它湿漉漉的身体,深色的蓝眼睛,撕咬他每一寸皮肤。他会痛苦到崩溃,抬眼看过去,每个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是那只又瘦又蓬乱的狐猴。他好想吐。
但今天是张其稚的婚礼。陈以童是哥哥。
陈以童想努力抬头看一下台上的境况,毕竟那是张其稚的婚礼,但做不到。有服务生拿一杯温水过来递给叶细细。陈以童伸手打翻了那杯水。杯子落到厚地毯上,还是碎成两半。在叶细细反应过来之前,陈以童倒向了那堆碎玻璃渣。
张其稚抢过话筒,大叫:“妈的,陈以童!”
狐猴的胜利。餐桌上有餐盘跟着倾落下来,菜汤洒在陈以童的身上。
大厅内的宾客都慌乱地站起身,议论着挨过头看是怎么回事。张其稚跳下台子,推开围观的宾客,跑到陈以童身边,蹲下来,扶起陈以童,他摸着陈以童的头发说:“陈以童,看看我。”张其稚朝身边的围观者大吼:“滚远点!”
他又转回头,轻声叫着陈以童:“看看我,陈以童,我带你出去。”
他拖抱起陈以童,让一旁的服务生搭把手,抱着陈以童,冲出了酒店大厅。
张其稚把陈以童带上了其中一辆婚车。他发动车子,把车开出了酒店停车场。陈以童坐在副驾驶位上,意识有点清醒过来,他的肘部在流血,身上都是海鲜汤的气味。他茫然地看着张车子汇入车河又开出去,朝最近的医院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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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其稚等在急诊室门外。他脱了暗蓝色的西服外套,闭起了眼睛。走廊上有消毒水的气味,比酒席的味道让人心安太多了。刚才他还处身在几百人的宴会大厅,现在身边寂寂,过道的电子钟跳动了晚上八点整。
陈以童的的手臂上有两处伤口,包扎好出来后,呆呆地看着张其稚。重新坐到车上,他们谁都没讲话。张其稚沉默地开着车,不是回酒店的方向,他把车开出了市区。陈以童衬衣上的菜汤都已经结了块,恶心地黏在那里。他望向张其稚,知道自己最终还是搞砸了张其稚的婚礼。
车子开过“长岛”标示牌。十多分钟后,张其稚把车停到了画室楼下。他拉着陈以童上楼,脱掉了陈以童身上的衣服,把他带进了淋浴间。
画室里已经久未有人,淋浴间里干燥地没有一丝一毫水汽。张其稚摁开了花洒,陈以童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瘦削的手臂。张其稚伸手抱住了他。
水流温热。画室空荡荡,只有浴室的一盏小橘灯的光。陈以童靠在张其稚肩头喃喃地说:“张其稚,你结婚了吗?”他哭了,眼泪混进水里,一无是处地流下来。张其稚结婚了,叶细细说,张其稚和喜欢的人结婚了。
陈以童其实不太明白“喜欢”是什么概念。他只知道,那大概是说,张其稚再也不会来牵他的手,和他接吻了。他不是那种会深思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所以张其稚会消失,然后和别人结婚。
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然后永远也画不出画来了。
他开始害怕长岛的夜晚,那些永远空白的画纸,和永远不会再来画室找他的张其稚。
张其稚身上的西装也湿透了。他脱掉了外衣。拿沐浴乳抚着陈以童的身体。陈以童瘦得好像只剩一副骨架。张其稚问他:“陈以童,你有好好吃饭吗?”
陈以童不响,刘海被水淋湿后,盖住了眼睛。张其稚的眼睛也红了。他撩起陈以童的头发,好好地看着陈以童的脸。他说:“我没有结婚。”
陈以童抬眼望向他。张其稚的眼泪淌下来,他轻声说:“陈以童,张其稚没有结婚。他不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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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来更哥哥弟弟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