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里,昙花一现的天才画家。《余温》在城市艺术节上展出的时候,看展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作品确实是极致的单纯。那样单纯的眼睛在获得巨大声誉,经过世事淘洗,终于是不再纯粹了。立里从《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之后就鲜少有画作问世,问世的作品水准也大不如从前。他变成了又一个,艺术界所谓的“名声的祭品”。
只有叶细细知道,事情的肌理完全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陈以童也从未被所谓的名声困扰过。困住他的,是其他的事。
陈以童已经有段时间不去长岛画室。他在露台上晒太阳,看着阳光的波纹从手边流过。不管怎样,他总觉得自己开心不起来,好像心里被剐掉了一块。他不知道正常人会称那个为“痛苦”。
叶细细给他带的图册,他放在手边,连塑封都没拆开过。他的右手有长期握画笔起的茧,摸上去很粗糙。陈以童就长久地坐在露台上,一动不动。
这种状态持续得太久了。叶细细尝试问他要不要去长岛的画室。但陈以童没反应。他有点害怕坐到画架面前却什么都画不出来的那刻。当每天都是这样一种状态的时候,陈以童崩溃了。他决定不再去画室,也不再碰绘画相关的东西。
晚上,叶细细给他在房间里投影了新的动物迁徙纪录片。陈以童抱着靠枕,安静地看着。非洲平原上的动物为了更好地活下去,要经历漫长的迁徙。陈以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迁徙结束,重新画出作品来。太漫长了。他站起身,盯着木地板看了会,走出了房门。
陈以童推开了张其稚的房间。因为张其稚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未回家,房间里有股久不住人的灰尘味道。他关上房门,房间里有一种幽蓝色的黑暗。床单上已经没有张其稚的味道,衣柜里的衣服也已经几乎被张其稚带走了。
陈以童坐进了衣柜里,扯了一件张其稚留下的T恤抱在怀里。很多年前,市中心最早开出来的高档西餐厅,门口弄成了旋转门。叶细细拉陈以童进餐厅的时候,旋转门卡住了,不再动弹。叶细细有点尴尬地跟里面已经坐在位置上的张文昊打招呼。陈以童拉着叶细细的手,透过玻璃看到坐在张文昊旁边的张其稚。
张其稚个头小小的,玩着餐桌上的餐巾。他的眼睛像杏仁一样,望向陈以童的时候,没有不安和陌生。他们隔着玻璃门,隔着喧嚷热闹的人声,静静注视着彼此。
陈以童在衣柜里睡着了。叶细细发现他的时候,陈以童半躺着,手里紧紧抓着张其稚的衣服。叶细细捂着脸,蹲下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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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经是十一月。阿礼给张其稚办了个小小的生日派对。真的很小,参加派对的人只有张其稚本人,阿礼、阿礼的助手,然后是张其稚新交往的男友。郑佑,也是模特。张其稚把人带进门的时候,阿礼扯了下张其稚,低声说:“不是吧大哥,没一个月又换人了。”
张其稚朝他漠漠地说:“关你什么事。”
张其稚跟郑佑是在摄影棚认识的。有段时间张其稚不再收张文昊发过来的生活费,穷到连油都加不起,只好坐公车去摄影棚。他赶到的时候满头大汗,慌乱地脱衣服冲澡,再冲出来试装化妆。郑佑就坐在边上。
那天拍摄结束。郑佑主动来问他加的联系方式。郑佑说张其稚长得很眼熟。阿礼后来听说这种邂逅词,撇嘴说:“好经典的没话找话。”
反正当时张其稚和前男友分了手,空窗期,和郑佑还算谈得来就在一起。郑佑是个挺开朗大方的人,大学没念完就辍学专职做模特,有长期合作的品牌,比张其稚抢手。
他拿了一瓶红酒送给张其稚。张其稚直接在派对现场打开了。阿礼举杯叫道:“祝稚哥生日快乐,多赚钱少生气。”他补充说:“是少气我!”
张其稚无语,他和阿礼相处下来,两个人已经算半个朋友,但阿礼真的激发了他所有的毒舌本性。阿礼说得每句话,他都想顶。郑佑和阿礼碰了碰杯,说:“张其稚这种人要顺毛摸啊,怎么能刺激他。他是只野生犬。”
张其稚锤了他一下。
晚点,张文昊照每年的惯例给张其稚发了一封生日贺信。张其稚除了和张文昊还算有点联系,已经很久没听到叶细细和陈以童的消息了。
他靠着桌子坐下,开始读张文昊发给他的祝福。张文昊过去做过语文老师,还算有点文采。张其稚看得心里酸溜溜。张文昊在信的结尾写道:老妈和哥哥都好,勿挂念。
张其稚愣了片刻。哥哥都好,勿挂念。
郑佑拿冰汽水贴了贴他的脸,说:“干嘛,苦着脸。”
张其稚说:“哪里有苦着脸。”他站起身去切蛋糕。
过完生日,张其稚还得开车载喝了酒的郑佑回去。郑佑半躺在副驾驶位上,因为喝多了酒,闭着眼睛。张其稚推推他,说:“到了,这位乘客。”
郑佑笑起来,搂了下张其稚问:“今天要不要睡我这边?”
张其稚摇头说:“明天有早课。周末找你。”
郑佑说:“靠啊,感觉周末才翻我牌一样。稚哥,你今天留在人家这里嘛。”
张其稚笑死了,推着郑佑让他滚下去。郑佑下去前又问他:“哎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国外。”
张其稚翻了翻眼皮,说:“还在想。”
郑佑要出国读书了。张其稚有机会报项目一起去。本来这是个十分好的机会,还可以和恋人在欧洲玩一圈。但张其稚总不想离这座城市太远,他也不知道。
周末郑佑自己有临时加的工作,推了和张其稚的约会。张其稚在系图书馆补了会作业,和几个同学去学校附近新开的咖啡厅坐了会。他原本想回宿舍睡一会,但郑佑忽然找了过来。他咋咋唬唬地在门口兜着张其稚亲了口,把张其稚带上了车。跟张其稚一起的一众同学石化后,看着他们一阵风一样离开了。
张其稚跌坐在副驾驶位上骂道:“我看你神经病晚期了郑佑,快点去治治。到底要干嘛。”
郑佑忽然严肃地说:“带你回家见父母。”
张其稚打了他一下,郑佑叫了声,说:“真的带你回家。”
张其稚说:“发什么疯。”
郑佑解释:“哎,家里没人。我有文件在家里,先回家取一下我们再去约会,好吧。”
张其稚随他了。车子开过江边住宅区。张其稚之前就觉得郑佑给人的感觉就像个纨绔富二代。但看到郑佑家那套江边大别墅还是惊了一跳。毕竟这里是这座城市地段最好的地方。
感应门自动打开。郑佑把车开进去停进车库,拉着张其稚坐电梯上楼。他们径直到二楼,郑佑找一个文件从自己卧房找到书房,从书房快找到厕所间。张其稚有很多次都想把给郑佑的备注改成“地球上最不靠谱的人郑佑”。郑佑终于放弃,打了个电话给自己妈妈。那头大致说了下,郑佑又带着张其稚上了三楼。
三楼和二楼的格局完全不一样,并不是一个一个的卧房格式,而是一个十分开阔的侧厅和一个四面透明的书房。郑佑说:“这里一般我老爸用。”
他又钻进了书房。张其稚停下来,走到露台边,看着渐渐沉落的日头。他回过身看到郑佑还在努力翻找,于是就走到侧厅想坐着等一会。张其稚走进侧厅的时候,抬头看到了墙上的挂画,流动的蓝色仿佛要溢出画框,渗到墙面,那片海水以上,有一张安静的侧脸。那天他们走在落日底下,陈以童小心踩着水。水才不过要没到脚踝,他已经怕得要命。张其稚嘲笑他,陈以童红着脸,拉着他的手不敢放。
张其稚问过他,为什么这幅画叫《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陈以童说,世上最美的,张其稚。溺水者,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