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里,从未露过面、从未接受过任何采访的天才画家。十九岁参加IACD国际青年艺术大赛,获金奖。获奖作品名为《余温》。那幅作品后来已经变成“立里”这个名字后边的标签。但是只有张其稚知道陈以童真正画的是什么。
张其稚十一岁的时候,放学,张文昊来接他。他坐在最喜欢的披萨店里吃一份七寸的芝士卷边披萨。张文昊跟他说:“爸爸有喜欢的人了。”
张其稚点头,仍旧吃披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得病去世。张文昊是个广告公司的小中层,工作十分忙,但是非常顾念张其稚。他有点故意要让张其稚觉得自己没失去过任何爱。但他自己其实一直再没有得到过什么爱。就是这个时候,叶细细出现了。叶细细是张文昊合作单位,一间外企的高管。她跟张文昊交往的时候就说:“我有一个儿子,是有高功能自闭症的,智力影响不会非常大,但是性情和别人不一样。”
张其稚见到陈以童之前,张文昊已经和陈以童先接触过快一年时间。叶细细和他说,要让陈以童接受任何变化都十分不容易。她要反复地告诉他:“这是张文昊,妈妈的男朋友,妈妈会嫁给他。”
彼时,陈以童低头摆弄手边的画册,有点似懂非懂地点头。叶细细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一直到他们互相见面那天。陈以童惊惶地看着餐厅巨大的水晶吊灯,对面的人是完全陌生的。他抱着自己的头,额头贴到餐桌上,不要看任何人。叶细细和他解释,虽然之前明明已经解释过一遍:“那是张文昊啊,旁边的是张其稚,张叔叔的儿子,你以后的弟弟。”
陈以童开始尖叫。大厅里所有人都望向他们。张其稚想,如果人生里需要评选出最窒息的一天,见到陈以童的那天,一定当选。他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张文昊为什么能接受叶细细的所有,就像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从哪天开始还是接受了陈以童。
总之,两个家庭变成了一个家庭。他变成了陈以童的弟弟。
叶细细没有送陈以童去特殊学校。她坚持认为陈以童的智力没有太大问题,是可以跟上普通学校的学生的。
陈以童转学到张其稚就读的小学念书的第一天,叶细细跑学校跑了三趟。张其稚认得陈以童的时候,他就比一般小孩都高了,但不消瘦。穿的衣服都是叶细细的公司打版出口的高级货。如果他不说话,看起来就像个有钱人家教养十分好的小男孩。
报到第一天,他坐在教室最后排,盯着黑板角上的值日生名字。黑板是黑森林绿,粉笔乳白色,有一个字里掺进了蓝色的粉灰。陈以童站起身,穿过静坐上课的同学,绕过老师,擦掉了那个字。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之后,陈以童也呆呆地绞着自己的手,不知所措。
不出一个星期,陈以童已经是学校的名人。有时候,张其稚能听到别人调笑地说六年级有个傻大个,谁碰到他谁就会被传染的。下课时分,张其稚咬着棒棒糖,和同学趴在外边走廊上插科打诨,看到陈以童从底楼教室出来。他想去卫生间,又被人推搡着弄了出来。张其稚转了个身,继续和朋友说话。
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他和陈以童有什么关系。陈以童对他也从来没有任何亲昵。
叶细细下午来接他们放学。张其稚从来不坐她的车。他宁可坐公车转地铁回家,路上和同学买一堆便利店垃圾零食,磨磨蹭蹭回家。他开门,就能听见叶细细用像训下属的声音在房间里问着陈以童:“你中午吃饭了吗?我问你啊,中午有没有去食堂吃饭?”
张其稚透过门缝,看到陈以童抱腿靠在床沿上,一声不吭。叶细细说:“那今天不要去画室了。”
陈以童终于有了反应,他抱过装满绘画材料的书包,叫道:“讨厌妈妈。”
叶细细不再管他,站起身要走。陈以童就一直重复着:“讨厌妈妈,讨厌妈妈...”
那天晚上,叶细细拿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游戏机送给张其稚,她说:“最新款的,你玩玩看。”她的动作全无讨好的意思,就像自自然然,本应该这样做的妈妈。
但张其稚不买她的账,他把游戏机推回去,说:“阿姨,张文昊会给我买的。”晚餐前,他拿张文昊给的零花钱下楼买炸鸡吃,不和他们一张餐桌吃饭。
张其稚吃过东西,和住一个小区的发小在楼底花园玩到天完全黑透。他跑回家,声控灯亮起来的时候,看到抱着书包站在楼梯边的陈以童。张其稚吓了一跳,又生气又厌烦。他用力推开陈以童,骂道:“神经啊,站在这里。”
陈以童看着他,抱着画板和书包。张其稚想不管他,顾自己上楼。他走到三层又掉头跑下去,半趴在楼梯上问陈以童:“你想去画室是吧?”
陈以童抬头看他。张其稚朝他咧嘴笑笑,说:“我带你去。”
那天晚上,他领着陈以童从小区后门穿出去,穿过林荫道,跑进街心公园。公园深处的儿童设施都已经老旧,滑滑梯底下的塑胶地又湿又脏。他把陈以童扯进滑滑梯下边,蹲下身跟他说:“呆在这里,过一会叶细细会来带你去画室的。”
陈以童仍旧抱着他的宝贝画板,眼睛安静地盯着张其稚。张其稚重复了一遍:“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听懂没?”
他顾自己跑掉了,一气跑回家,洗澡,躺到床上看新买的漫画杂志。他不知道陈以童真的认真坐在滑滑梯底下,安静地等了半晚。叶细细和张文昊最后报了警。警察找到陈以童的时候,他哭叫着躲在底下不肯出来。他一直重复:“要呆在这里的,哪里都不能去...”
半夜张其稚被吵醒,推开房门,看到陈以童满身狼狈地缩在张文昊边上进门。张其稚心里全无愧疚,只有被闹醒之后怒气。
陈以童望向他,眼神依旧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情绪。张其稚皱了下眉,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