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第三天,张其稚没来过画室。叶细细送午餐来的时候,陈以童坐在沙发床上,脚离地慢吞吞晃着,没打开电脑,也没碰过颜料盒。他那幅为张其稚画的画已经被叶细细送去参加哪个国际大奖赛了。他从来除了画画,其他事物一窍不通。但这几天,他也不画画了。
陈以童突然对叶细细说:“张其稚?”
叶细细顿了一下,把饭盒里的菜摆到小餐台上,眼睛不抬地回问了一句:“张其稚怎么了?”
她把饭菜摆好,叫陈以童过来吃饭。陈以童又问:“张其稚呢?”
叶细细说:“去毕业旅游了啊,跟几个狐朋狗友。我看张其稚以为他已经清华录取了,玩得都快忘记家在哪。”
陈以童茫然地盯着餐台,他听不懂叶细细的抱怨,但是知道张其稚应该不会来画室,至少今天不会来。他有打电话给张其稚,电话那头接起来一下,镜头摇晃,只能看到张其稚半侧脸。陈以童倚在画架边上,点了点手机屏幕上的脸,轻声叫:“张其稚...”
张其稚朝镜头外喊:“等我一下啊。”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叶细细踩着高跟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又叫了一声:“陈以童赶紧吃饭,我还要回去上班。”
陈以童垂着手,还坐在沙发上,过一会,忽然抬起头,说:“妈妈,画不出来。”
叶细细问他:“什么画不出来?”
陈以童说:“什么都画不出来。”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是这样。叶细细发现,画布上一直是空白的。她问陈以童:“是突然不喜欢画画了吗?”
陈以童摇摇头,面无表情地重复:“画不出来。”
那个周末,叶细细带了一个男人到画室来,她和陈以童解释:“有个很有名的小说家叫钟情,她上次在画廊见过你的画,非常喜欢,想让你帮她的故事画插画。”
叶细细指了指身边的男人,继续说:“这位是出版编辑,也是钟情的弟弟,叫钟意。他来给你说一下情况,好不好?”
陈以童坐在画架前边,看着颜料盘里新调出来的颜色,没什么反应。
叶细细和钟意说:“他是这样的,还要很耐心跟他解释才行。”
他们退出了画室。叶细细靠在栏杆边,吸了口电子烟。长岛的地界,连植物都很稀少,明明在南方,以为是在北方平原上。她说:“最近真是好奇怪,陈以童忽然不画画了。这么多年,他每一天几乎都在画画。所以我想,给他点需要画的主题,是不是会好一点。”
钟意点头。那天他尝试和陈以童沟通,但没什么效果。
陈以童蹲在门旁的书架边,把自己珍藏的画册一本一本抽出来堆在地上。他喜欢上一个画家就会收集全那个人的画册,包括典藏版、精装版或者是海外版本。叶细细有时候要托很多人才能买到,买到了陈以童也几乎不翻,只是放到书架上。
他想起张其稚每次来画室,都会随手抽一本画册拿到手上玩。他根本不懂画,偶尔翻到一幅喜欢的,陈以童看一眼就知道,是那种画风具体,主题明确的平庸之作。但张其稚就是那种人,吵吵闹闹,热热闹闹。
陈以童忽然觉得画室不可容忍的安静。
钟意在门口又和他打了声招呼,说会再来看他的。陈以童顾自己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子,没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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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雨了,张其稚回家后不久,叶细细下班回来,看到他只是说:“旅游结束啦?”
张其稚嗯了声,到客厅倒热水喝。他一直在等叶细细盘问他或者干脆点,骂他一顿。但叶细细一直表现得十分平静。他要去毕业旅行前,叶细细坐在餐厅吃吐司片,嘴里塞了半片,嘴巴鼓鼓地说:“玩得开心点。”
晚一点,张其稚洗掉旅行时候的脏衣服,站在阳台上发呆的时候,叶细细在身后朝他喊了句:“我去给陈以童送晚餐,你去吗?”
张其稚愣了片刻,还是跟上去了。
车子慢慢开出市区。叶细细打右转向,她说:“等你暑假把驾照考出来,这辆车送你。”
张其稚差点叫起来,他问:“真的啊,姐,你真的把这车送给我啊?”
叶细细伸手拍了下张其稚的头。路标牌上出现“长岛”的字样。叶细细说:“我每天要看见这块标示牌三次,一周就是二十一次。一年真是不计其数。偶尔陈以童发疯,或者有他所谓的急事找我,我就要扔下手里所有事情,再开过来看见一次。我有几回,开到一半,会忽然停在那块海堤那边,下车后,抽一支烟。但最多一支烟的功夫,我还是得上车赶过去。养陈以童,用“辛苦”这个词我都觉得不合适,是需要超人的“耐力”。跑全马的那种耐力。你明白吗?”
张其稚盯着前边的柏油公路,一声不吭。叶细细继续说:“所以这么多年,我从不要求张文昊或者你去跟他建立什么关系。因为我知道一旦建立了,你们迟早要受不了的。等你们想逃的时候,陈以童会受不了的。张其稚,你才刚要上大学,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事物在等着你,长岛只有这么一条公路,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你可以慢慢和陈以童拉开距离了。过段时间不在日常生活里看见你,他会忘记的。”
车子开到画室楼下的停车位。叶细细忽然笑说:“想不想练练手?”
傍晚画室的光线开始变暗。陈以童手头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接起来,张其稚的脸出现在屏幕上。陈以童感觉自己的左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张其稚大叫:“陈以童,下来,快点!”
陈以童下楼的时候,张其稚倚在叶细细的车旁边,叶细细坐在副驾驶位骂道:“只准在荒地里练一练,听到没?”
张其稚把陈以童拽上车后座,自己坐到了驾驶位。他一开始确实是规规矩矩绕着荒地开,像一个很认真在科目二备考的好学生。叶细细分神打电话的间隙,他把车子开出了荒地。他朝后视镜里的陈以童吹了声口哨,车子开上了公路。
等叶细细发觉的时候,张其稚已经在贴着海堤开去海边了。他摁开了车载音响,叶细细车上只有八九十年代老粤语歌。那个黄昏,所有因素拼凑在一起就变得十分滑稽。陈百强在唱歌,张其稚把车开得忽快忽慢吓叶细细,陈以童扒在张其稚的座椅边,透过车窗看到橙金色的落日。他突然想把这些画下来。
等叶细细终于发飙,让张其稚滚下车,她把车开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几乎快到海边。张其稚幸灾乐祸地坐到了后座。陈以童看着他。一个多星期没见,张其稚染了头发,左耳边打了个一颗小小的耳洞。他能看到张其稚耳轮廓上细细的绒毛,张其稚脸颊上芝麻细的雀斑。陈以童忽然伸手,揉了揉张其稚的耳朵。
张其稚吓了一跳,拍开了他的手,抬眼望向驾驶位上的叶细细。陈以童顾自己温温地笑起来。他倚在张其稚边上,海风灌进车厢,他想起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夜晚。陈以童轻声叫:“张其稚...”
张其稚嗯了一声,眼睛没从手机屏幕上移开。陈以童偷偷捏着他另一只手的小拇指,像个过分黏人的四岁小孩。他抬头和叶细细说:“妈妈,不回画室。”
叶细细疑惑了声,问他:“不去画室了?那回家吗?”
陈以童笑着点点头说:“陈以童想回家。”
车子又重新沿着长岛唯一的那条柏油公路开回市区的家。一个半月后,张其稚自己沿着市区的柏油公路,开着同一辆车上高速开去新学校报到。叶细细有高层会议,张文昊出差谈生意去了。报到那天,下雷阵雨。张其稚自己拖着行李箱上楼,在湿滑的过道上踉跄地走来走去找自己的宿舍。
他终于安顿好自己的时候,翻手机出来看,没人问他是不是到校了,有没有什么问题。但陈以童忽然打电话来。长岛那边也在淅淅沥沥地下雨。他们身处的世界仿佛单纯静谧的只剩下雨。张其稚看着陈以童倚在落地窗边,窗外荒草连着荒地。张其稚说自己到学校了,以后要开始念大学,他说:“以后我就不会去画室了。”
外面响了声雷,雨下得更大了。陈以童在镜头里的表情还是漠漠的,他重复了一遍:“不去画室?”
张其稚说:“对,不去画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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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初,张其稚参加了很多社团和组织,在学校十分活跃。每天的傍晚时分,陈以童一定还要打电话给他。好像是他理解为张其稚不来画室就要打视频电话的模式。总之,他还是要每天见到张其稚。
张其稚常会漏过他的电话,或者干脆把手机开飞行。
过了个把月,陈以童果然很少再打电话过来。张其稚继续穿梭在学校大小活动中间。偶尔张文昊会打给他,问他回不回家。张其稚躲在礼堂后台,晚会马上要开始,他敷衍地说一声再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大学比他想象得还要缭乱,接触的人和事又多又杂。他圣诞节前,同部门有学长和他表白。那天,他们正要去外边聚餐。张其稚开车载他们到市区的新商厦。他们预约了一间老字号的菜馆。坐下后,张其稚脱了外衣。餐堂里十分喧嚷,热气腾腾。他越过过道上来往走动的人,看到壁挂电视上播报的夜间新闻:国内艺术家首次斩获国际青年艺术大赛金奖。那幅画高悬在会场大厅正中央,尺寸巨大,雾蒙蒙的海蓝色中间,一头脆弱的、湿润的鹿。它包裹在胎衣中间,眼睛无法睁开,脚掌无法站起走动。它是宇宙混沌初生的样子,美得让人几乎心碎。餐厅里许多人都把头转过去观赏那幅画。张其稚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看着荧幕上打出来的,画作的名字:《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