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之后,沈昭陵猛然一刀将匕首插在了还在石板上烘烤的象肉之上。
而后没有和任何人留下一句话,冷脸,起身,走了。
一个人在夜色中往废弃的石庙中走去。石庙当中,似有一种金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而他也踏上了前往庙宇高楼的石梯。
这边,只留下了淮映勿和众人。
淮映勿看沈昭陵起身离开之后,眼神溜到那边去,抓了一下沈昭陵的衣角,没有抓住,就再没有再说一句话了。
短发女看着沈昭陵的背影说:“他好像不太高兴。”
水母头气得狠拍了一下淮映勿的胳膊,责怪他:“肯定是你惹得。你看看你说那种话,你拿小玫瑰和他比什么,把人家都气走了吧!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哄哄啊!”
不过更多的alpha,都喝得迷迷醉醉,东倒西歪,一个抱在一个怀里,满脸通红。
比起什么沈昭陵,他们显然更关心小玫瑰的闺房秘事:“你还没说小玫瑰姓什么叫什么,哪家贵族,有钱没?”
淮映勿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其实我并不认识小玫瑰,刚才都是哄你们玩的。还问吗。”
“……”
“啊,这……”
而后在众人惊愕之中,淮映勿转身就走,朝着沈昭陵方向追去。
*
夜凉如水。
沈昭陵能感受到,脸上流出的薄汗,在冷风之下很快被吹干,变成一种冰纱一样贴在脸上。
但好在凉得只有脸而已,身上临走时穿的这件淮映勿的大衣,现在倒显得格外厚重。
这些石庙里不间断地传来一种“嗡嗡——”的声音,很沉闷,像是人类能接受到的频率和音调最低的声音。
犹如一种听得见的次声波,随着金色亮光的一起一灭,在整个寂静夜空轰然奏起。
沈昭陵一路踏着石阶走上去,到了神庙二楼的走廊围栏处。
从走廊往里看,都是罗马柱一样的那种拱形门墙。而在里面,地上有好多……
起伏的半圆。
就像一个个肤色的肚皮,被倒扣在地上,时而变大时而变小。那些肚皮表面形成一层薄膜,里面似乎孕育着某种生命,生命在“嗡嗡”作响,还时不时地闪现金银相间的光芒。
所以,整个门廊被这种“魔胎”照得时隐时灭,如梦似幻。
“这是什么……”沈昭陵被这种奇异的景象触及到心神,简直忘记了呼吸。
有人往一个孩子的被窝里,塞了一颗传说中会发光的夜明珠一样。
他很想走进去看看,使自己离那些东西更近一些,小心翼翼地观察。
又害怕那其实是星际上一种很危险的食肉动物,会在他靠近的一瞬间就把他吞掉。
系统说,它不知道,这种景观在数据上和星网上并没有记载,可能得去问本地人淮映勿,也许他会知道的。
沈昭陵说,自己现在可并不想见他。
系统看他冰冷的脸色,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去劝解。
*
在那种很低沉的嗡嗡声音,沈昭陵能听到一阵脚步声,向这里逐渐靠近。
它不需要仔细听,就知道那是谁。
然后他将自己的后背背靠在又冷又硬的石头栏杆上,等着那个人来。
并在那黑影出现的一瞬间,一抬手,就给他了一个巴掌。
“啪!”
淮映勿的右脸被打偏过去,刘海垂下来,遮住双眼。背着二楼内部的亮光,他的眼眶隐藏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之中。
“嫂子,你不是爱看戏吗。这可是我专门让你看的。”
“啪!”
“淮映勿,你再敢说一句话呢。”
左脸也是一巴掌。
淮映勿:“……”
他被打得向右侧偏过头,眼睛视线正好对着沈昭陵垂下的右手看。
那右手整个手心是红的。手心反射着跳动的金银色光,像是握住了火焰。
再抬头往上看。
看见沈昭陵背靠着石栏,姿态轻松自如,一双嘴角轻轻翘起,如狐如魅,似笑非笑。
像生气了,但又没有生多大的气。
打从小玫瑰出现的那一刻起,星网上各类抄袭代笔、鉴定真身的绯闻就从来没有断过,而小玫瑰也没有一次出来回应过。
就像今天这种谣言,也只不过是小玫瑰万千谣言当中的一个。这边一说,那边一乐,哈哈一笑,无人在意。
小玫瑰这人好似他的文章一样轻飘飘的,来去匆匆一阵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抓也不住似的。
“……我错了。”
道歉也无用。
“啪!”
最后一巴掌。三巴掌打完,沈昭陵柔如无骨地甩了甩自己的右手手腕,收手了。
“我看看你手疼不疼。”
淮映勿挺着自己还红肿的脸不管不顾,反而去握他的右手,“我给你揉揉。”
沈昭陵侧身抽手,躲了过去,不理他。
淮映勿遭受冷遇,也跟他一样背靠着石栏,并排站在一起。眼睛直视前方,盯着那些一起一伏的薄膜,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沈昭陵轻微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淮映勿介绍道:“那是一种生物,它们的名字叫作记录兽。这是它们在睡觉。它们喜欢呆在安静风小坚硬的地板上睡觉,所以晚上经常来神庙里。”
“记录兽?”
好奇怪的名字。
“嗯,”淮映勿应了一声,“这是它们的特点。它们的身体会像胶片和磁带一样,把白天一路上遇到的景象和声音都记录下来。然后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播放。嫂子,你看见那些颤动的表皮了吗?”
沈昭陵凝神看去,看见那些不断膨胀又缩小的东西:“嗯、那些薄膜?”
“嗯。上面的影像,其实就是它们身体表皮播放的画面。只不过看著有点扭曲。就响金鱼经过玻璃缸看外界一样,是变形的。”
“那这些声音其实是……”沈昭陵感到不可思议。
“就是它们白天听到的声音,和画面其实是相配的。仔细听,你其实可以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淮映勿转头,情不自禁看了一下沈昭陵的耳朵。发觉他的耳垂很小,上面还有小小的、没有佩戴任何饰品的耳洞。
沈昭陵静心聆听,好像是有听到了一些其它的什么。
孩子的哭声、大风刮过石柱的风声、还有动物分娩的声音……
“就跟电影一样,你是说它们在放电影?”
“对。”
沈昭陵:“……”
好神奇。
沈昭陵瞳孔缓慢放大,身子向前,离开了石栏,问他:“那怎么看到原来的?有办法吗。”
淮映勿瞟了一下他的左手腕:“有办法,用你智能手环上自带的鱼眼镜头复原功能就行。”
“好。”
沈昭陵点头,立即要往前走。
“哎,等会,”淮映勿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制止住,“但它们听觉很敏锐。你靠得太近他们会醒的。”
“……”沈昭陵没有说话,看着他眨眼,很平静的模样,却淮映勿还是能察觉到其中的稍许失落。
淮映勿感受了一下自己并不稳定的精神海,还是下定决心:“但是……如果有精神力安抚它们,就可以蒙混过去。”
沈昭陵瞧着他,顺势拉住他的手,往那边走:“那走吧。”
拉了一下,没有拉动。
回头看淮映勿定定地站在那里,跟他说:“你揉揉我,揉一下我的脸我就跟你过去。”
沈昭陵:“……”
发觉淮映勿今天被自己打出来的右额心上的淤青还没有消灭,这边两颊又添了新伤,整个人落得惨惨淡淡的。
沈昭陵被他这痴憨模样气笑了,闷闷地乐:“淮映勿,你说你是不是有病……你惹我,你自己就好受吗……”
“什么惹不惹你的。你打我,那不是很正常吗。”淮映勿自嘲一下,也把他拽了回来,两个人重新站在一起,“你以前也没少打我。”
“……”
沈昭陵细细沉思,没明白他的话,挑眉往左边看过去:“以前?我刚来垃圾星的时候?”
“不是,”淮映勿摇头,瞧着地上那起伏的半球形薄膜,但眼神却并不聚焦于那里,而是在浮空的一个点上,像是想起了更为久远的往事,“比那更早的时候。”
沈昭陵和他看着一样的方向,漫不经心道:“什么时候,我们见过吗。”
“……”
而后,是淮映勿长久的沉默。
沈昭陵感觉到左边的方向那个人在盯着自己看,以一种很陌生的不可思议的眼神。
但他故意装作并不知道的样子,他对以前原主和淮映勿之间的事并不感兴趣,那些回忆不属于他,他也不想主动提起。
直到那个人看得实在是太久了,他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才施舍给了淮映勿一个眼神。
淮映勿语气轻飘飘的,眼神浓稠难解,却还是很轻松的样子:“你不记得我了,就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当然不记得。
沈昭陵随口道:“什么时候?”
淮映勿:“我六岁。你十三岁,我哥十六岁的时候。”
如果不是淮映勿说出准确的数字,沈昭陵不会在意到,他们三人之间,竟有着这样的年龄差。
在淮映勿还是个走路不稳的小娃娃的时候,淮城南竟然已经快成年了。
沈昭陵:“然后呢?”
淮映勿:“那时候我妈一个人把我生下来,我爸却多年没有回来。她到处去打听,才发现我爸早就有了家庭。她带上我,打算去淮家要个说法的时候。就遇上了你。”
沈昭陵眼神飘忽不定,自言自语般地说:“当时我也在淮家。”
淮映勿:“对,你喜欢他嘛,你们两家那时候还是亲家。关系很好,你当然天天往淮城南家里跑。”
“我就看见你了,然后呢。”
“然后……”淮映勿眼神很悠远,一直捕捉到更远、更远的记忆,他很轻松地说,“我是私生子,他不喜欢我,你喜欢他,所以你也不喜欢我。”
“……”
“大人们一起在前厅讲话,你和仆人一起一起在后院玩。我当时觉得你很好看,想和你一起玩。就追着你,一路追到了后院。
“那边有一个很高的台阶。淮城南在二楼看着我,而你为了讨好他,趁别人不注意,就把我从那里推下去了,撞到了头。”
“……”
沈昭陵看着他,眼神在他额头上逡巡,咬紧下唇,没有说话。
淮映勿无所谓地笑笑,眼神始终看着别的地方,向着沈昭陵低头:“就撞到了这里。你看看,是不是秃了一块。”
沈昭陵颤抖着抬起手,用右手轻轻地剥开他的头发,看见淮映勿发缝间的头皮上确实有一条疤痕,很长,凸起来,像是缝过几针。
六岁,颅骨破裂,如果不是淮映勿命大,早就死了。
“……那不是霸淩吗。”沈昭陵说,眼睛不断试图追寻他的眼神,却又总是躲避,声音干涩地起。
淮映勿把他的手从头顶拿下来,抬起头,将头发整理好:“瞧你说的,哪有这么严重。你就是比较淘气,脾气暴躁。以前是,现在也是。”
“那你恨我吗。”
“……”
淮映勿没有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一时看着他,哑然了。
沈昭陵垂下眸子,苦笑:“那你还来阿尔法星救我。”
淮映勿显得云淡风轻:“是,其实知道你要死了,我根本不想救你,也不想照顾你。所以我就故意找了个仓库,随便把你塞进去住。”
沈昭陵瞧着他格外认真的脸庞,无奈地干笑了几声。
淮映勿看着他的笑容出神,还追问:“你看出来了吗。”
沈昭陵点头应和:“我看出来了,你家明明很大,还有地下室,你却拿猪圈敷衍我,把我当禽兽养。那床板那么硬,还天天给我做我不爱吃的东西。”
“嗯,你生气吗。”
“嗯嗯嗯,气死了,小淮爷你对我的报复特别有用,行了吧。”
“……”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沈昭陵笑得双颊泛红,已经没有力气,像一个藤蔓,需要向后攀援住栏杆,才能不让自己掉下去。
等那笑声结束之后,安静下来,沈昭陵才用左手揽住淮映勿的脖子,往下拽,让他脊背弯下来,头低一点。
而沈昭陵右手掌心朝着淮映勿的右脸伸上去,细细摩挲浮动,重复了一下今天在书房之时,淮映勿曾说过的话。
当晚,记录兽伴随阵阵风声发出呜咽的哭声,其记录的影像像是被车灯照过的树丛一样,映照在走廊边上的石墙上淡入淡出,捉着迷藏。
指尖与脸颊之间摩擦出温热。
那潜藏了十几年的恩怨好像也就这么一溜烟地过去了。
“淮,揉一下,你就不生气了,好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