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淮映勿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出门的时候,身上没有带一分钱。
当沈昭陵伸手,向他光明正大地乞讨着的时候,他的脸皮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
然后用手——彷佛那手不是他自己的,上下胡乱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
一个硬硬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却也就不能这么干愣着,忍心把那拒绝的话说出口。于是就只能那么站着不动。彷佛自己犯了天大的过错一样。
然后他看见,沈昭陵也只是轻蔑地对着他笑了一下,便收回了眼睛。
——他知道那个温柔的笑容里没有蔑视的意味。
沈昭陵弯下腰,开始拾捡地上散落的星币。
那些星币没有被准确地扔进他乞讨的碗里,就在地上那么干躺着,到处都是。
但又不会很难被找到,因为那些星币是用特殊的珍贵矿石做的,会发光。在夜晚尤其明显。
外面是蓝宝石一样的透明晶石,但里面隐隐约约之间,有一个黄色的小光点,就跟有萤火虫被困在了里面一样。
很像星星,所以叫星币。
当它们散落的时候,很像是好多的小星星,从夜空之上,突然噼里啪啦地坠落了下来。
沈昭陵,就像是那个在地上弯腰拾取星星的人。
淮映勿看了一下,眸光里黄光跳跃,然后也兵荒马乱地要弯下腰去,就被不知道给什么人给拦住了。
“小淮爷,你认识他?”
已经不记得是谁问的了,也忘记了当初问这个问题的人的语气。
“嗯,昭陵。”他回答。
“他就是你家里那位啊?!沈昭陵。”
“嗯,对,我家的。”
“他弹得也太好了……”
“是嘛。”明明夸的不是他,但他颇有一种骄傲的意味,甚至还为此谦虚了起来,“也就还行吧。”
“说笑了。我不知道他会弹琴,你别说,阿尔法星来的贵族就是跟我们小老百姓不一样,长得都那么水灵。能不能让他来我家,教教我儿子。”
他立刻出言拒绝:“不行,他很忙的,没空。”
然后等沈昭陵还没有拾捡好全部的星星之后,就拽着他的胳膊,立刻走了。
远离那些嘈乱纷繁的人群。
星群也就瞬间被他拽走了,那巷子里重新灰暗起来。
“我放不下了。”
他看见沈昭陵的用双手,略显窘迫地拽住自己的口袋两边,死死捏住,跟他说,“口袋太小,钱要掉了,你帮我揣点。”
就把星星从他自己的口袋里往外掏着,往他的衣服口袋里塞。使得衣服瞬间沉上了好多。
竟然还很得意的,轻声跟他炫耀道:“你看我挣的好多钱。”
淮映勿:“谁让你晚上出去的?”
沈昭陵:“没钱了。”
淮映勿:“太危险了。”
沈昭陵:“我请你吃饭。”
淮映勿:“你没钱你就跟我说,我还能不给你。”
沈昭陵:“所以你是在教训我吗。”
淮映勿:“吃什么?”
沈昭陵:“你以为你有多大方!”
淮映勿:“谁敢说你啊。”
沈昭陵:“随便你定。”
淮映勿:“琴弹得不错。”
俩人几句话,就跟错开了时空一样,完全说不到一起去。完全没有任何默契可言,明明是回答对方的问题,却彷佛各说各的话。
倒不如说,能够完全地错开,也是种非同一般的默契。
于是俩人就这么尴尬地对视着,试图从彼此之中的眼睛中看见些什么,却彷佛一边战斗,一边躲避。
到最后,还是沈昭陵先忍不住,无语地笑了,骂了他一句:“淮映勿,你怎么笨得话也说不利索。”
然后气呼呼地丢下他,一个人自顾自的往前面走了。
只有口袋里的星币碰撞,传来清脆的响声。
叮当叮当。
*
十分钟之后,俩人在一家小餐馆的二楼。
餐馆不大,破破烂烂的,而且很嘈杂。说是餐馆,其实倒更像是个人户。
头顶上是钢筋水泥,还有大风扇。吊灯也在上面晃晃悠悠的,只有一个铁灯罩。
地上,随意摆了几个木头桌子,客人也不多。那些没有客人动过的桌子,凳子被倒立着四仰八叉地搁置在了桌面上,四脚朝天。
所以人虽然少,倒显得挺热闹的。
沈昭陵左边是没有玻璃的大窗户,正对面便就是淮映勿。
头顶上一个大灯在上面烤着,他看着桌子上面刻的一排排字迹,看不太真切,用手指头敲击着,问淮映勿:“这是什么。”
淮映勿没有情绪地回答:“菜单。”
“那怎么……”
沈昭陵抿了抿嘴,还没有说完,正犹疑着,便被淮映勿抢过了话头去。
淮映勿:“因为擦桌子的字数太多,字迹都被磨平了。算了,要不还是我点吧,反正你文盲一个,也不识字。”
沈昭陵:“……”
他抬头,看见淮映勿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里,落满了嘲笑。
看得人火大。
沈昭陵直起身子,直视他,逼退他的眼神:“谁说我不识字?”
“你是你们瑞敏贵族学院倒数第一,你以为我不知道?尤其是语文,好像只考了二十五分。连字都认不全。要不是你爸爸给学校捐钱,你早就被劝退了。网上扒得的一清二楚。”
淮映勿倨傲地抬起下巴,表示,“嫂子,用我给你找出来看看吗?”
沈昭陵:“……”
淮映勿还添油加醋道:“你别自卑,我不嘲笑你。”
“谁说我自卑。我成绩差管你什么事。我就倒第一,我自豪着呢。你想上学还上不了。 ”
而后,沈昭陵非要自己点餐,只把那嗓门极大的服务员叫过来,随便指了几个他看不懂的菜名。
他总觉得那些看不懂的菜名,肯定是蓝星上面没有的,应该是什么好东西。
而后点餐作罢。
在等待点餐的间隙,淮映勿问他:“嫂子,你看完了《双生》没。”
如今再次在淮映勿听见这个书名,沈昭陵已经不像是当初那么紧张了。
他可以随意地一边用纸巾擦桌子上未干的油渍,一边不抬头地答:“看完了,怎么。”
“好看吗?”语气轻声,带着试探。
“一般吧,”沈昭陵回,把擦完桌子的白纸巾揉成一个球,放在了桌角的边缘,“把小狗扔到键盘上面去,随意地踩动几下,估计也能写得和那个差不多。”
“……”
长久的沉默。
淮映勿回避他的眼睛,声音压低了,眼波往旁边无人处流转:“这不是我当初说的话吗……你还挺记仇的。”
沈昭陵眉眼弯弯,带着笑意道:“没有,觉得你说的很对,顺便引用了一下。小淮爷金口玉言,比喻生动,沈某人实在是佩服佩服。”
面容和善,说起话来却怪腔怪调。
淮映勿看他,似是闷笑了两下:“没想到你也挺牙尖嘴利的。”
沈昭陵用眼神尖锐地挑了他一下:“咬人的又不是我。谁牙尖谁知道。”
“……”
于是又沉默了。
唯有那吊灯,在他们二人中央晃得人眼晕,眼前隐隐出现一些金黄色的光圈,似是幻象。
“还疼吗?”淮映勿克制地看了他脖子一眼,好像要透过他的皮肉,看见后颈。
沈昭陵根本没看他,淡淡地回:“没什么感觉。”
“不是故意的。”
“嗯,当时是我强制摁着你的。”
“……”淮映勿嘴唇动了动,想要为自己辩白几句,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你这样,我真不敢说话了。”
沈昭陵抬眼,看了一下他那有苦说不出的样子,无端觉得心情明朗了不少,也就放过他了。
看着菜一个个端上来的时候,顺便给他一个台阶下:“行了,别多嘴,吃饭吧。”
……
接着,两个人开始动筷。
大多数的餐盘里,红的红,紫的紫,沈昭陵都不知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出于不暴露自己的考虑,沈昭陵并没有开口去问淮映勿。
因为它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不是垃圾星独有的,全是在星际中其实很常见。
所以他吃的很慢,一般是看淮映勿吃了什么东西之后,他顺手,按照淮映勿刚才的样子,也夹一块放自己嘴里。
即所谓,照猫画虎。
惹得淮映勿奇异地看了他几眼,他却没有回报给他多一个眼神。只当作自己是在跟淮映勿学习着适应星际的生活,不交学费的那一种。
于是乎——
淮映勿从盘子里夹一个黑色的球,他也夹一个。
淮映勿把那个黑色的球放在桌子上剥开皮,他也剥开。
淮映勿把黑球扔到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他也扔垃圾桶里。
于是“啪嗒、啪嗒”两声,两个食物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这回可让淮映勿抓住把柄了,蹙眉:“你学我干什么?”
沈昭陵高调地反问他:“不可以学吗。”
“……”淮映勿深呼吸一口气,放弃般地说,“学学学。来,老师动作慢一点,你别跟不上。”
沈昭陵:“哼哼。”
于是,他们两个人又开始重新剥那个黑色小球。这次是慢悠悠的。
过程中,淮映勿问他:“大结局,是不是smile拥有的佛性的一种体现。”
话题转变如此之快,沈昭陵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于是淮映勿把他之前和北辰讲的的那番推论,讲了一下。
他在讲的间隙,看见沈昭陵剥黑球的速度,也就变慢了,很多很多。眼神凝结在空中的一个点,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淮映勿自己已经剥完那个球,扔进嘴里吃掉的时候,看见沈昭陵手里剥了一半的黑球,还在手里放着呢。
神魂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如果沈昭陵第一时间拒绝他的说法,他就会觉得自己在自作聪明、过分解读。但沈昭陵现在的这幅样子,反倒是让他觉得,他猜对了。
他再次提醒沈昭陵,喊他的名字,试图把他从遥远的地界唤回来:“昭陵,你说,我说的对吗。”
沈昭陵睫毛低垂着,淡笑道:“你想的太多了吧。只是随意的,想了一个结尾而已。”
“随意?”
“对,就是等到该写结尾的时候,感觉、感觉得那么写了。”沈昭陵补充说,“嗯,当然,是我猜的。”
这句话又让淮映勿分不清真假了。
感觉,确实是创作的一种有效手段。它虽然是一种无法捕捉的、且没有规律的直觉,却也是潜意识的反应。
以前,他也会用一些类似于“感觉”的东西进行创作。
但后来他发现,感觉就是作者的经验、经历、审美、方法、情绪、思想的集合体而已。
因为这个思考过程实在太快了,就像是没有经过思考一样。所以人们把它偷懒地称之为“感觉”。
淮映勿知道自己再也问不出什么。
既然沈昭陵说是感觉,那就是感觉吧。
“那你还挺会感觉的,”淮映勿夸奖,“不,我是说他,小玫瑰,挺会感觉的。感觉得还挺对。”
“是吗?”
淮映勿由衷感叹道:“至少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结局了。无论smile是死,是生,是自尽,是病发,是被治愈,是用长生蛊。好像都不太好……都没有投海好。
“小玫瑰给smile的结局是:失踪。
“好像死了,又好像没死。好像从超凡入圣了,又好像只是一场空寂。”
淮映勿又自发地强调了一遍,“就跟秋天树叶的衰败一样,可以解释为腐化,也可以解释为落叶归根。”
想到这个比喻,淮映勿又突然回忆起在最后一章《邪佛泪》中反覆出现的意向——
落叶。
无论是阳光幼儿园里的银杏叶,还是疗养院外面的梧桐树。smile的回忆,始终是金黄色的秋天、落叶的凋零。
似乎……那就是在不断暗示着smile的命运。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常用来解释诗。
当年听见的时候,曾经傲慢地觉得,这是故意把一些诗人随意添加的景物,赋予其本来没有的意味。
但现在来看,又好像并非如此。至少小玫瑰,他……
就在淮映勿说完,还没有想明白,迷茫着,一抬头的刹那,看见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把手吵他这边伸了过来。
然后把自己手里的那个剥了很丑的、已经凉了的黑球,扔进他的碗里。
沈昭陵看着黑球的眼神分明嫌弃,却还故作大方地跟他道:“这个、送给你。”
淮映勿:“……”
刚才关于秋天,关于落叶的那些想法瞬间消失一空,又回到了现在冷冰冰的现实里。
淮映勿拆穿他:“你是自己不想吃,扔给我的吧。”
沈昭陵抿嘴忍笑,明明眸光灵动,微微地摇了摇头,却故作单纯:“没有啊——”
“……”
对峙很久后,淮映勿强忍着,把那个礼物嚼了下去,然后报复般地勾唇说,
“小玫瑰的直觉其实也不怎么样。如果是狗在键盘上滚两下,可能那还直觉更好一点。”
刚说完,桌子下面,就被沈昭陵“一不小心”地用脚狠狠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