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的天色让周围一切都暗淡,苏郁孤零零回到了庭院中,四周一片漆黑,头顶被压抑的气息笼罩着。
其实到后来,他已经不太能听清宁逸在说些什么了。
声音朦朦胧胧回响在耳廓边缘,融进血液,如针刺骨,将自己扎得很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全身的力气,无力争辩也无力再追问下去。
血液冰冻结出厚厚的茧,想把自己裹缠起来,封闭在无人知晓的世界里——苏郁很怕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被人看到。
坐进车里后,苏郁将所有的窗户升起来锁上,打开暖风调到最大风速,身体暖和起来才能恢复思考。
油门踩到最底,车子在高速路上狂飙,数帧场景在脑海中电影般回放。
有男人不知多少次抛下自己离去的身影,有他掂着行李箱回到家疲于应付的脸庞,有他宣泄欲、望时箍在自己腕上的那双手,还有他随心情忽冷忽热、眼底对自己写满的不在意。
宁逸说只需要确定他不会离开就够了,苏郁却想,男人的用心根本就不用质疑,几乎将“偏爱”两字写在了脸上。
即使他陷害自己拙略的把戏已经暴露,也丝毫不会影响男人将他捧在手心珍宝一样呵护。
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苏郁已经没有勇气再探寻。
自己不但懦弱胆小,还这样地自卑可笑,曾沾沾自喜百般庆幸现在所得到的。
到头来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活在粉饰太平的虚妄中,自己从未得到、男人也从未给予过。
被宁逸揭开的伤疤,自己之前难道真就毫无察觉、一点感觉不到痛吗?
不是的。
苏郁知道自己只是在气恼,气他为何要戳穿,气他叫醒装睡的自己。
被迫褪去保护的外壳,就不得不走出来面对真相。
车子不知不觉开到了酒店门口。
苏郁走进大堂,水晶穹顶折射出的灯光让他恍若在梦境中一样。
前台礼宾微笑点头,问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
苏郁并不接话,只是一个人在那儿痴痴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再低头看向手机,那通早已编辑好的信息,已经给陈霁尧发了过去。
灵魂暂时被抽离,苏郁回神过来时,很快又后悔,可惜已经无法撤回。
莫说以他对陈霁尧的了解、对方会不会插手干预这件事,就算他没拒绝、替邵谨臣承认了婚后宁愿住酒店都不愿意回家这件事又能怎样?
他甚至还可以慷慨一些,替自己好兄弟诉一番苦水——与不爱的人套在婚姻的枷锁中有多么令人窒息。
苏郁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为此而感谢他,赤、裸、裸的现实摆在面前,只会衬托出他在这段婚姻里多么失败与狼狈。
感受不到任何来自另一半的偏坦与维护,没有爱也没有敞开心扉的交流,对方心里一直将这段关系视作可有可无。
可这些,似乎在自己答应与他结婚那天起,心理就应该有所准备的。
枉顾身后礼宾的呼唤,苏郁关掉手机,转身逃似地快步离开了酒店。
几乎没有一刻喘息,上车便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整个人仿若被抽空了一般,一人一车在华灯初上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着。
苏鸣在KTV里找到他时,包厢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大大小小十来个酒瓶。
醉鬼意识模糊地躺在沙发上,鞋子蹬掉了一只,嘴里振振有词兀自念叨着什么。
苏鸣为他穿好鞋子,扶他坐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拾过一只酒瓶打量上面的标签,瞬间汗颜:“不是,你真把这玩意儿当六个核桃了?”
室内音乐声开得震天响,苏鸣堵住自己耳膜,冲身旁人喊了声:“你叫我来干嘛?是让我送你回萧山还是你跟我回去?”
苏郁把自己手抽出来,晃悠悠指了指面前的麦克风,说自己哪都不回。
歌单里一眼望不到底,中文英文甚至是粤语西班牙语,也不知从哪找来这么多悲伤苦情的歌,苏郁自己五音不全,便把苏鸣叫来唱歌给自己听。
“……”
要是人这时还醒着,苏鸣说不定真就一巴掌呼上去了。
可他知道苏郁平常根本不会这样,就连当年媒体小报博眼球写的一桩绯闻,让苏郁误以为船王幺女是邵谨臣女友时,苏郁顶多也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图,画一张撕一张,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贪酒堕落过。
苏鸣把服务生叫来耳语几句,对方很快推车又送来一些东西,搭配两只骰盅还有切好的果盘。
苏鸣拿出空杯子倒酒,嘴上说着:“来,哥,咱不回家了。”
“你今天既然想喝,我就陪你喝个痛快!”
自己面前放的是酒,苏郁杯子里倒的却是温度刚好的热水。
舌头被酒精麻住,任何液体进到口腔都再难分辨味道。
苏郁捧着杯子一饮而尽,身子歪歪斜斜靠在苏鸣的胳膊上,打了个酒嗝喃喃自语:“你知道吗,我其实不开心,我真的一点也不开心。”
“一年多以前,我还傻傻地以为跟他结婚,这辈子就不会再有烦恼了。领证那天,我一激动看错了时间,早上7点多就到了,嗝!”
“门口扫地的保洁大妈问我,小、小伙子,你是来应聘的还是来领政府补贴的?我告诉人家我是来领证结婚的,嗝!还把自己户口本翻出来给大妈看,结果就站在门口那么一直等啊一直等,等到了下午三点都快在台阶上睡着了,他才带着助理过来……”
若真细数起来,邵谨臣的罪状远不仅限于此。
苏郁没有讲出口的,苏鸣早就已经知晓的,用“罄竹难书”这个词来形容都算便宜了他。
今天酒意上头,苏郁将心中积攒的情绪全部倾吐而出,饶是苏鸣平日里再怎么拿他恋爱脑这事来寒碜他,如今也不由得沉默了。
对自己哥哥的心疼,远大于怒其不争。
算上结婚这一年,苏郁为了邵谨臣爱怨疯狂这八年时间里,苏鸣可谓是这段暗恋里最直观的见证者。
从曾经的不敢抱有任何幻想,到后来的满怀希望又不断失望,苏郁对待感情的态度永远是乐观的。
婚后受了不知多少委屈也从未在人前抱怨过,在父母面前说尽了邵谨臣好话,遇事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在维护那个男人。
可今天他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噙着泪在自己面前说他过得一点也不开心,苏鸣眼睛也跟着一阵泛酸。
苏鸣很少红眼眶,这一刻将哥哥沉沉的脑袋揽在自己肩上,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想要去把那姓邵的狗杂碎狠狠凑一顿的想法。
可他不想再让苏郁伤心了,一时的冲动只会给苏郁带去更多的麻烦,遂只能将愤怒硬生生忍下,故作轻松安慰道:“悖多大点事儿啊……不开心就不过了呗。”
“你有我,还有爸妈,咱们家永远是你可以避风的港湾。”
苏鸣摸摸他的头:“不想回萧山了就回来住,我叫上小路陪你打游戏,妈给你炖排骨汤,每天下班回来都有热腾腾的饭菜,这日子不比什么舒坦?”
邵谨臣还是将电话打了过来,苏鸣接的,单手扶着身旁迷糊的醉鬼,把两人所在定位发给了他。
怕自己同男人多说一个字都会暴跳如雷,苏鸣强压着怒气朝路边招了招手,什么话都没留下,转身上了一辆计程车。
苏郁瘫坐在后排,将库里南整个车厢熏得满是酒味。
闻着鼻尖令人作呕的味道,邵谨臣皱了皱眉,司机从后视镜看到老板的反应,很快将天窗开出条缝隙。
想起醉酒的人不能吹风,邵谨臣烦躁捏了捏鼻梁,吩咐司机将天窗合上。
报了个地址,没回萧山,让司机直接将车开往酒店。
扶着这么个烂醉如泥的人下车、一路穿过酒店大厅坐电梯回房,几乎已经耗尽了邵谨臣所有的耐心。
浴缸提前放好了洗澡水,男人拿过浴袍塞进苏郁怀里,将他推进浴室关上了门。
里间传来扒着马桶呕吐的声音,邵谨臣打电话叫了room service,让人送一杯解酒的蜂蜜水过来,再把两人的衣服拿去清洗烘干。
浴室里的声音渐渐止息,男人在门口停留片刻,似乎并未察觉里面人有什么动静。
打开门进去一看,苏郁将浴袍踩在脚下衣服只脱了一半,正瘫软趴在浴缸边半睡半醒。
邵谨臣踱步过去,攥住衣领将他揪起来,居高临下盯着他:“苏郁,你最近醉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如果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我不介意把你的头按进水里让你好好清醒一下。”
男人语气带着平静的威严,眸中写满了不悦。
苏郁身子慢慢滑下去,跌坐回地上,仰头以一种近乎崇拜又极尽悲伤的眼神、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
邵谨臣眸光一滞,面前人却笑了,问他:“邵谨臣,你怎么在这儿啊……”
因为你醉得着实不轻,邵谨臣本想这么说,钳着胳膊欲将人搂进怀里。
苏郁挣脱出来,脸上表情瞬间却变了,将头埋在两手之间。
说话带着哭腔,情绪似乎已极度地压抑:“你走了一个多月,我联系不到你助理,冰箱里的蛋糕都化了。”
“你从不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的,可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次就不走了呢??”
醉鬼的话毫无逻辑,邵谨臣头也开始跟着痛了起来。
没空揣摩他是什么意思,已经开始考虑将他留在这儿独自冷静一下的可行性。
苏郁却在这时半跪着扑过来,揪住邵谨臣领带引着他身体前倾,两人对视。
“你回来干什么?”泪水从苏郁的眼眶中溢出,他捏着男人的肩膀问:“公司欧洲的业务不是很忙吗?你不是一年300天都在出差吗?你为什么会在宁海?”
“你是为了宁逸对不对?”苏郁声音嘶哑:“你喜欢他,所以为他放下欧洲的生意赶回来。”
“你喜欢他,他回国所以你也不走了,这次才会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
“将家安置在萧山这么远的地方又是为了什么?你就这么迫切地想要远离我?也是为了他?”
“都是为了他,你做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他!”
男人掐住苏郁的下巴,结霜的眼底布满阴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郁,你现在根本不清醒。”
“我不清醒,所以你说实话我不会伤心。”苏郁双手攀住男人的胳膊,仰头,视线焦距全汇向一处。
“你是不是喜欢宁逸?迫于家族的压力才没有办法跟他在一起。”
“邵谨臣,我想听你说实话,只要你说,我就会信,你告诉我实话……”
苏郁眸光切切,男人的表情沉下来,声音不紧不慢略显郑重:“他是我弟弟。”
“那你有没有喜欢他?有没有?”苏郁很执着地问。
“没有。”
得到想听的答案,苏郁却似乎并没有很开心,大喘着气,泄了劲一般跌坐在地上。
身体因为情绪过激而颤抖着,泪水根本无法控制,奔涌着从眼中夺眶而出。
“没有……没有?”
苏郁喃喃重复着男人的话,靠在浴缸沿壁上目光呆滞,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
邵谨臣,不清醒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