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大门打开、只有苏郁一人出现在门外的那刻起,今天本该一同现身、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那个名字,便再也没有在饭桌上被提起过。
苏鸣不动声色收掉一副碗筷,二老一会厨房一会餐厅地忙里忙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反倒叫苏郁苦思半晌的说辞无从出口了。
今天说是为了给父亲庆生,其实更像是一家人借这个由头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桌上的菜品,十道有九道都是按照邵谨臣的口味来准备的。
苏郁望着面前一道道摆盘心底五味陈杂,明明是应该高兴的日子,看父母秉着不浪费的原则将保姆叫上桌、还总催着苏鸣多扒两口,如今却觉得尴尬又愧疚无比。
苏郁找朋友淘来了一块八角亭茶饼,饭后主动为父亲泡茶,等水开的功夫又拿了母亲的小喷壶去阳台浇花。
站在花架后面刚好听见父亲拽住保姆问:“你把我烟放哪了?快让我抽一根,这一下午可憋死我了。”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进入眼帘,拿了个保温桶放在他身边:“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带上,妈知道你最近咳嗽,熬的梨水。”
苏鸣放下保温桶没急着离开,与他肩并肩一起站在阳台,手里捻着蝴蝶兰花叶。
苏郁手捂着保温桶盖子,低头默了会儿,忽然开口:“我是个不孝子,这些年没给家里出多少力,反倒让爸妈为我操了不少心。”
“有时候想想真的是没脸面对他们。”
“爸妈有我陪着你就放心吧。”苏鸣瞥过来一眼:“有那个功夫胡思乱想,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
苏郁低笑一声,把保温桶抱进怀里:“我好着呢。”
“你过得究竟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清楚。”苏鸣在戳他脊梁骨这件事上总是乐此不疲:“如果当初答应路星昂的表白,现在指不定被人捧在手心里过得有多舒坦呢。”
路星昂是隔壁邻居家小孩,跟苏鸣同龄,以前跟苏鸣游戏打得嗨了经常留在家里蹭饭。
苏郁上一次跟对方联系还是听说他被模特公司选中要去参加集训,后来自己结婚搬走,两人在微信里就没怎么说过话了。
苏鸣口中所谓的“表白”,也不过是几人吃火锅时的一句玩笑,苏郁从没当真,冲身边人摆了摆手。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过去三人肆意玩闹的时光由脑海深处浮现,苏鸣突然觉得胸口好闷,不自觉生出些感慨。
颈间喉结滚了滚,毫无预兆地说:“那天爸妈在花园闲聊,我路过刚好听到。”
“老爸说他其实很后悔。”
苏郁扭头看过来。
“后悔当初邵老爷子寿宴答应带你出席,如果在最初发现你喜欢邵谨臣的时候将你的心思斩断,之后也许就不会越陷越深。”
“能多接触接触其他更合适的人,也就不会一门心思非要往这个火坑里跳。”
如果不是苏鸣转述,苏郁相信自己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听到父亲说这番话。
父母疼惜孩子总归是没错的,苏郁自以为已经完美的“粉饰”,果真还是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但现在似乎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况且用“火坑”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婚姻,苏郁也并不能完全认同——就算是火坑,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往里面跳的。
从17岁初见被这个男人吸引,到后来邵老爷子寿宴举着杯子战战兢兢往他跟前凑,苏郁感谢命运的每一次襄助与馈赠。
让他竭尽全力、满怀希望向邵谨臣走去这七年,每一步都可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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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那年学校组织去宁大参观,苏郁在自由活动时落单,最后不知怎么地,竟是一个人走到了露天网球场。
春日上午的阳光惬意温和,舒服得叫人有些睁不开眼,苏郁望着球场上那道移动的身影,忘记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儿,视线不知不觉早已被牢牢锁住。
男生头上束着发带,身穿黑色运动服,右手小臂缠着护腕,每一次半蹲接球,眼神的凌厉和专注都像捕猎者在锁定猎物,那样的目光天生就是要赢的。
苏郁承认自己好心动,长这么大身边从未出现过如此好看的男人。
优越的骨相没有内在加成会让一个人帅得很片面,对方的举手投足、挥拍的每一个动作却都像是力量与风度的完美结合,光影投在他身上都像是在画中一样。
男生身上自带的矜贵气质,是苏郁见过的同龄人里,独一份的。
发球机仍在间歇不断往外吐球,一网之隔的对面场地密密麻麻铺满了一地黄色小球。
苏郁原本是该问路的,不忍打扰对方、私心里也想着再多看一会儿,于是自发充当起球童,拾起筐子先将周围的球一个个捡起来。
耳边的击球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颗白球滚落在脚边,苏郁拾捡的动作一顿,起身刚好撞进对面审视的目光里。
对方没有多话,从苏郁手中接过递来的球筐,淡淡点头对他说了声:“谢谢。”
两人手指只是短短一瞬间的相碰便分开了,苏郁的心却在之后不受控地慌乱跳动了许久。
恍恍惚惚走出网球场,苏郁回神,终于鼓起勇气决心向人索要联系方式,可惜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空荡的球场里,那抹身影早就不知所踪。
低头看了眼,方才从地上捡起的最后一只、本应还给对方的白球,竟还被自己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后来在宁大官网的学生会公示栏里,苏郁终于又见到那张令自己念念不忘的熟悉面孔。
截图保存了照片,知晓了对方姓名、包括对方高不可攀的邵家太子爷身份。
后来得知父亲拿到了邵老爷子的寿宴邀请,苏郁更是难掩激动的心情。
彼时距离球场初遇已经过去小半年,因为只有两个名额,苏郁废了很大功夫才成功说服父亲带上自己。
寿宴当天很是热闹,邵氏同族的晚辈后生齐聚一堂,而真正有资格坐在老爷子身边、承享众人瞩目的,唯有邵谨臣一人。
苏郁的父亲虽然也经商,但在这种大咖云集的场合只能算作是边缘人物,苏郁坐在大厅里最不起眼的位置,只能抻着脖子、隔着条银河远远向主位窥望。
穿上西装的邵谨臣,俨然变成苏郁想象中真正的贵公子,光华内敛,气质斐然。
宴会进行到后半段,苏郁也终于获得和父亲一同上前敬酒的机会。
邵老爷子不认得父亲,而在邵谨臣的认知里,自己也只是个与他素昧谋面、并不怎么重要的陌生人。
苏郁努力平复呼吸,双手捧起酒杯紧张注视着男人,找准时机搭话:“学长你好,我们之前在学校里见过的……”
“我、我叫苏郁。”
尽管已经提前打了很多遍腹稿,苏郁语还是无伦次地结巴起来。
当天这种场合下,男人要应付的宾客实在太多,出于礼貌,只是举起手中酒杯与苏郁轻轻碰了一下。
苏郁怀疑对方刚才根本没有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咽口唾沫鼓起勇气又往前凑了一步,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旁边冒出来——揽了邵谨臣胳膊,似是与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男人离开之前冲苏郁点了点头,淡笑着:“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以后有空再聊。”
一句随口的客套罢了,大家彼此间都心知肚明的,苏郁却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真就举着酒杯站在原地傻傻等了下去。
等到寿宴散场、主家离席、大厅里的灯光全都熄了,人群里那道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那之后,苏郁慢慢爱上了网球。
7年时间里,为了换取一个能与对方并肩的机会,苏郁拼了命学习,努力提升自己。
知道自己的家世不足以与对方匹配,便力求在事业上做出一些成绩为自己加分。
20岁之后,苏郁的样貌也发生了不少变化。
得益于隐性基因的凸显,曾经的单眼皮逐渐蜕变为一双标致的瑞凤眼,因为经常敷面膜的原因,皮肤也比以前显得更白了。
身边长辈常用“男大十八变”这句话来调侃他,话说得多了,苏郁自己也不禁开始好奇——若是再有机会见面,邵谨臣究竟还会不会认得自己。
咖啡馆见面那天男人并没有迟到,苏郁却还是早了对方30分钟,提前选了窗边视野最好的位置。
苏郁的手账本里夹着这些年来从各个渠道收集而来与男人有关的照片,每一次学生会组织活动、参加航模展每一次获奖、优秀毕业生的演讲、还有工作后带领团队在国外的路演……
然而真到了男人解开西装纽扣、以“相亲对象”的身份在自己对面坐下来那一刻,苏郁却发现自己还是胆怯的,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勇气十足,敢于在对方面前袒露自己的真心。
男人曾说他记住了自己的名字,苏郁自我介绍时下意识停顿,留意到对方平静无波的眼神,这才确定他早已将自己给忘了。
对方忘了自己两次,其中隔着苏郁跋山涉水向倾慕之人走去的7年,变成了邵谨臣认知里两人的“初见”。
但苏郁也不准备再解释,索性就如此“将错就错”下去。
毕竟是他先为爱不顾一切的,只身赴火的一腔孤勇感动不了任何人,最终成全的,也不过是那个如七年前一般,自卑怯懦的自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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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在父母那里多留,二老洗漱休息后,苏郁独自乘车返回家中。
别墅冷冷清清依旧只有他一人,明知自己会失眠的,倒不如找点其他事做。
平安树的叶子有一些蔫了,苏郁拿了剪刀,坐在地上为它们修剪起枝条。
男人的号码就存在通讯录置顶,他几度拿起手机,对着屏幕上的十一位数字发呆却迟迟没有将拨通键按下去。
邵谨臣的私人行踪不是他可以打听的,想起下午男人电话里出现的那个声音,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心头萦绕。
不愿再往更深处猜测,苏郁潜意识做出的第一反应还是想要逃避。
没有情感维系的婚姻本就脆弱,像是一碰就碎的蛋壳,现在似乎多出一股不可抗的外力几欲将之打破──而他知道自己没有筹码,风雨来袭,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的。
邵谨臣进门时,苏郁趴在沙发扶手上已经眯了一会儿。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交流,男人路过时拍了下苏郁的头,示意他上床睡。
趁人在浴室洗漱,苏郁整理好床铺、热了牛奶,像往常一样将男人的外套挂进衣帽间的柜子里。
手抚过大衣兜外侧,被什么硬硬的东西硌了一下,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一枚糖果。
邵谨臣平日里很少吃甜,结婚这么久以来,这还是苏郁第一次在对方口袋里发现这种东西。
糖果的外包装很特别,全英文标识,苏郁拿起端详半天,在手机上查了才知道是美国本土的一个品牌。
国内没有销售渠道,原产地加州。
而男人在今天早上出门时,兜里是没有这颗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