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萤缓缓睁开眼。
她撑起身子, 迟缓地环视四周。
昏黑的夜色在窄小的房间里弥散，旧书包挂在椅子上，垃圾桶里装着一张拨开的猪油糖糖纸, 爸爸的呼噜声持续从隔壁房间传来，
浮华的纽约、奢华的别墅、秀气如洋娃娃般的小男孩，棕白色的卷毛小狗。
像一场甜蜜的梦。
现在梦醒了，难言的孤寂悄无声息地缠绕在身上, 蒋萤心里空落落的。
稍微缓过神来后，她想起陆之奚之前反复叮嘱的邮箱，随即迅速掀被子下床。
家里没有电脑，只能借用爸爸的手机上网登录, 好在她知道爸爸的手机密码。
一进入主卧，蒋萤就闻到一股酸臭味, 熟睡的蒋志文呼吸很不稳定, 眉头也紧皱着。
“爸”
蒋萤对蒋志文的病情很敏感，察觉到不对后立刻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叫他一声。
见他没有反应, 她更用力地推了他几下。
蒋志文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 发出几声模糊的呢喃，忽然撑起身子在床边吐了起来。
蒋萤吓了一跳, 低头看到呕吐物里掺杂着血丝, 小脸惨白惨白的, 从床上找出蒋志文的手机，迅速地拨打了120，又给楼上的蒙叔叔拨了电话。
她在应对爸爸生病的事情上已经做得很熟练，只不过年纪太小，每次都需要麻烦邻居帮忙挂号垫缴费用。
现在是深夜, 看样子又要忙活一晚上，蒋萤熟练地收拾书包，准备明天早上直接从医院出发去学校上课。
“胃炎导致的胃出血，先打点滴。”
县医院的走道内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气息，墙壁上半部分是白色，下半部分是绿色，墙漆已经开始斑驳脱落，白色灯光透着惨淡。
从医生处得知检查结果后，蒋萤终于松了一口气。
病房的窗外已经天光大亮，正在输液的蒋志文缩在洗得破洞的白色床单里睡着了，陪同前来的蒙叔叔坐在一侧的铁质凳子上打瞌睡。
蒋萤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服，跟蒙叔叔道了谢。
“你今天晚上没睡觉，跟学校请个假，好好休息一天，你爸这里有我看着。”蒙叔叔说。
小升初的考试就要到来，学校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做测验和复习，蒋萤不敢缺课。
“没关系，我不困。今天有课堂检测，不能缺席。”
“哦，那这里离你们学校远，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不用，我刚才问了护士姐姐，坐公车可以直达。”
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蒋萤才感觉自己彻底回到了现实里。
因为爸爸的病而耽误了查邮箱的事情，使她心里越来越煎熬。
她太想念陆之奚了，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孤独和无助的感觉才会消失。
晚上回到家，蒋志文已经输液结束在家休息，蒋萤终于有机会上网。
当她开始搜索邮箱首页的时候，指尖就开始微微颤抖。
如果邮箱并不存在，那她所记得的一切该是多么折磨人的幻梦。
蒋萤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输入了邮箱地址和密码，点击登录。
心脏疯狂跳动，她看见页面缓缓地旋转。
打开了！
里面竟然堆满了邮件，都来自于同一个邮箱用户Alex L. Williams
「puppy，你可以看得到我的邮件吗？」
「我很想你」
「快出现吧，我不能没有你」
......
蒋萤看着这些邮件，几乎能够想象他的语气和神情，心里蓦地一酸。
她点开起草新邮件的标志，开始打字。
纽约的天气再次变得阳光灿烂，小狗在家里闹着要出门。
陆之奚坐在沙发里，凝视着那只咬着玩具乱甩的小狗。
它现在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狗，不会用交流按钮，也听不懂太多指令，更不明白人类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Alex，你该去学校了。”
他沉默地拿起书包，走出家门，踏上轿车时下意识抬头回看，法式格子窗后已经没有了一个会目送他离开的小小身影。
童话结束了。
他想到自己回到家，打开卧室，再也不会看到有只小狗坐在电脑前认真听课，再也不能跟一只小狗用交流按钮互相倾诉心事，心里就泛起密密麻麻的悲伤。
她喜欢的娃娃还摆在他的卧室里，小窝也没有清走，给她买的手链也还躺在抽屉中。那些都是她的礼物，她怎么还不出现，把它们带走呢？
陆之奚这一整天都在反复用手机刷新邮箱，可等待是那么的漫长又折磨人。
随着时间的流逝，邮箱始终没有新消息，他心中冒出很多的猜想她会不会根本不在这个时空？他们是不是永远地分别了？
想到这里，陆之奚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这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和他分享一切的快乐和难过后再永远地消失要来的残忍。
他再次回到了那令他麻木的繁重日程之中。
学习、运动，成为优秀出众的人，然后继承财富，就像他的家族里祖祖辈辈所过的生活那样。
日复一日，无聊地重复。
短短一天，陆之奚的脑海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消极念头，变得愈加沮丧。
晚饭时，他让佣人收起了小狗用的旧餐椅，换了一个新的餐椅给它使用。那些用过的玩具也一并收了起来，放在他的卧室里，全部换成了新的。
“怎么感觉它不认识我了。”陆琇也觉得有些奇怪。
陆之奚没有胃口，早早放下了刀叉，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电脑。
他习惯性地再次点开邮箱，希冀会有奇迹发生。
邮箱界面打开，重新加载一秒。
他猛地愣住一封新邮件！
「Hi Alex，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家里有很多事情要应付，所以迟发了邮件。
我也很想念你，真想回到还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日子。
希望你一切都好。
蒋萤」
蒋萤没想到自己发邮件出去只过了十分钟，就收到了回信。
他还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还问起她的电话和住址，说有空要来看她。
蒋萤看了一眼自己破旧的小家，担心他会觉得简陋，犹豫了片刻还是给他发了地址。
陆之奚的生活这么忙碌，近期也不会有时间来这里，如果他到时候真的要来，她可以邀请他去市里玩耍。
但在这天晚上，有人就敲响了她的家门。
“请问是蒋萤同学吗？这是你购买的电脑和手机。”
蒋萤一脸茫然地看着来人手中的包装袋，认出那是和陆之奚的电脑一样的款式。
送货的人员给她看了订单，上面显示订购人的姓名，原来是陆之奚买的。
这会儿，陆之奚也给她发了新的邮件，说他很想联系她，请她收下电脑和手机，这样他们就可以天天视频见面了。
蒋萤在送货小哥的指导下激活了电脑和手机，用爸爸的备用手机卡注册了社交账号，和陆之奚加了好友。
他的头像是她在迪士尼穿着星黛露装扮的照片。
镜头里的小狗被小男孩抱在怀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镜头。
送货小哥走后，对面立刻弹了一个视频请求过来。
蒋萤心里瞬间有些紧张。
虽然她已经跟陆之奚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半，但还没有以人类的样子和他见过面。
几乎在视频通话请求要自动挂断的上一秒，她才点击了接通。
陆之奚看着电脑屏幕对面的小女孩，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粉。
黑发黑眸，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眼里透出明亮的光，就跟他梦里梦到的一样可爱。
只不过她比他想得要瘦，一定是总是吃不好饭的缘故。
陆之奚心里泛起心疼，甚至开始责备她的父母她在他身边的时候，可是被他养得白白胖胖的。
隔着一道屏幕，两个小朋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里都充满了喜悦，但却好像都有些害羞。
是蒋萤先开口的。
她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的笑，然后对陆之奚说了声“Hi”。
陆之奚这才回过神来，跟她打了招呼，“我可以叫你萤萤吗？”
“嗯，你也可以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叫我虫虫。”
其他的朋友？
陆之奚抿了抿嘴，“那我还是叫你萤萤吧，这个字很可爱。”
他其实很想叫她puppy，可那对于一个人类来说看起来有些不尊重，尽管他并没有那个意思。
陆之奚只是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独特的，称呼也是独特的，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比她其他的朋友要好得多。
他们很快就熟络地聊了起来，蒋萤这才知道那具小狗身体里这回真的住进了一只小狗。
“妈妈今天说了三次它变笨了，要带它去看医生。”
说到这里，他们都笑了起来。
蒋萤凝视着屏幕那边的男孩子，忽然说：“Alex，你送了我好多礼物，我还没有办法给你回礼。等我以后长大了，一定也送给你很多很多礼物。”
她说完这句话，便立刻看见陆之奚的眼睛亮了。
“我等你，你送什么我都喜欢！”他顿了顿，又说：“可我更希望你能在我身边，这是我最想要的礼物。”
说到这里，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现在的年纪还小，做什么都要经过父母的同意，如果有能力，陆之奚恨不得立刻飞到中国见她，或者把她带到美国。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渴望长大。
有了电脑和手机，蒋萤不仅可以时时刻刻和陆之奚联系，还能用来看学习资料，学习和生活的便利性大大地提高。
他们俩的生活有时差，但每天都为对方留出了时间聊天，剩余的时间就各自忙碌彼此的学业。
得益于在陆之奚家里坚持不懈的复习，蒋萤在一个月后的小升初考试中考上了市重点公立初中，还拿到了奖学金。
她高兴地向陆之奚说起这个消息，却听他问：“萤萤，你想不想来美国上学？你来这里之后，我们可以天天生活在一起，以后还能上同一所大学。”
蒋萤微微一怔，随后缓缓摇头，“我爸爸的身体不好，而且去美国的学费太贵了，我不能让你连学费也替我付了。能被市重点录取，我已经很满足了！”
陆之奚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垂下睫毛，掩盖住眼中的失望。
看来要调整方式才行。
他随即又打起精神，冲她露出一个笑容：“对了，我妈妈要在这个夏天去北京看我的表姑奶奶，她同意我去看你了。”
时间到七月的时候，陆之奚果然来了成都。
陆琇没有跟来，有两个负责开车和杂务的保镖随行，还有两个保姆负责杂务。
在收到他快到小区门口的消息后，蒋萤已经在门口等着他，很快就看见了一辆黑色商务车停下。
这一片都没有什么有钱人，于是这辆低调奢华的豪车引得许多路人回头。
车门打开，一个皮肤白皙的漂亮小男孩从车上下来。
蒋萤踮起脚朝他招手：“Alex！”
她看见他朝自己跑过来，浅色的发丝被风起，随后被他紧紧抱住。
严格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相见。
可一切都那么熟悉，就如同他们从未分开一样。
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交流，相互陪伴着一起慢慢长大。
在初中毕业的暑假，蒋萤如愿考上了市重点，并且在这个暑假受陆之奚的邀请去了纽约玩。
一出机场，蒋萤就看见陆之奚正拿着奶茶等她。
他戴着棒球帽，只露出挺翘的鼻尖和还有些婴儿肥的下颌。
男孩子长得飞快，陆之奚个子比去年又高了许多。
陆之奚也看见了她，高兴地朝她跑来：“萤萤，累了吗？”
被他习惯性地拉住手，蒋萤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秒。
他们小时候总是这样牵着手，但现在已经长大了，都不是小朋友了，这样牵着手不好。
直到上车时，她还被陆之奚牢牢牵着，终于忍不住缓缓将手从他掌心抽出。
“怎么了？”陆之奚微微侧过脸，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蒋萤的脸颊微红，说：“有点儿热。”
但陆之奚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仍然总是牵她的手，蒋萤终于忍不住说：“我们不能再这样牵手了，男女有别。”
陆之奚微微一怔，随后垂下长睫毛，露出失望的神情：“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他和小时候一个样，每次被她拒绝，都会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
而蒋萤无一例外都会心软。
其实仔细想一想，牵手也没什么。
她听老师说，男孩子总会比女孩子晚熟一点，也许刚才那样是陆之奚误以为他们不像以前那样要好了。
蒋萤主动拉过他的手，轻声细语地哄他：“别难过了，Alex。”
听她哄了两句，陆之奚低下头，挺翘的鼻尖忽然碰了下她的鼻尖。
这是他们的小暗号。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不过蒋萤还是太信任陆之奚了，以至于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发现他无辜的外表下藏着很多小心思。
他最擅长用“好朋友”这个理由做文章
“好朋友可以喝同一杯奶茶。”
“好朋友可以穿一样的衣服。”
......
后来，在陆之奚的建议和帮助下，蒋萤在高中时进行了申请美国大学的准备，并且成功得到了几所常青藤院校的offer和一个基金会的资助。
“你的学校离纽约很近，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有司机送你上学，我还可以照顾你的生活。我们不是好朋友吗？萤萤，我想和你天天在一起。”
陆之奚用这个理由说服她。
蒋萤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小心思的呢？
是在他的“好朋友”论调开始变味的时候。
“好朋友是可以接吻的。”
“好朋友的心里只有彼此，我最爱你，我只爱你，萤萤。”
陆之奚在满十八岁的那天，在她耳边说下了这些充满诱惑性的话语。
她笑着看他，没有戳破他这并不算高明的诱骗。
因为对她来说，陆之奚也是永远不可替代的。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更怜惜对方那是比简单的爱情要更深厚的爱。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