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大早，魏风尘就带着顾亦然到了警察公墓。
温远为回国后，国内的局势也紧张了起来，C市作为温远为的老家，在这个敏感时间，几乎所有人都确信温远为会回C市祭祖，全市公安干警严阵以待，加班从这个周末就开始了，轮休人员也都不得离开市区，要求随叫随到。
海盐气泡水在毒品交易市场青黄不接的当口粉墨登场，它身后倚靠的是盐帮隐蔽的制毒工厂、遍布全国的运输网，稳定的合作伙伴和现成的交易市场，它的扩张速度之快，而温远为在这个时候回国，正是盐帮要大力推广海盐气泡水的信号。
顾亦然清明节加班的事板上钉钉，劳模顾队自然没有怨言，就提前几天来警察公墓了，祭拜完了还得赶回局里。
站在顾容之的墓前，魏风尘心里还隐隐有些后怕，他满脑子都是顾亦然扶着石狮子，捂着嘴咳嗽的模样，面色惨白，目光涣散，鲜血源源不断从指缝间溢出来。
那画面即使是回想起来，也让魏风尘不由得心口一紧。
顾亦然转过身，从魏风尘怀里抱的一大束白菊里抽了三支出来，抬眼看他，察觉到他的不安，顾亦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上次的事，是我太勉强自己了，吓到你了，以后都不会了。”
魏风尘迟疑着点了下头。
顾亦然这才转过身走到墓碑前，蹲下身放下白菊，云淡风轻道明来意：“清明节会加班，就提前来看你了，”说着叩了叩墓碑，语气实在不算恭敬，甚至还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老顾，你死了也得管事儿吧，在天上都不保佑人的吗？不要再让他受伤了。”
“怎么会没保佑，这次我们俩都大难不死，肯定是叔叔在保佑我们。”魏风尘连忙找补，他因为腿伤不方便跪下来，但也认真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态度比起顾亦然这个亲儿子自然是恭敬了不止一星半点。
顾亦然撑着大腿站了起来，不屑道：“得了吧，保佑成这样——老顾，继续努力吧。走了。”
顾亦然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魏风尘有些无奈，又深深鞠了一躬，压低声音道：“他就嘴上说说，最近压力太大了，语气才会有些冲，您千万别责怪他。”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魏风尘就当做是顾容之的回应了，微微颔首，快步跟上了顾亦然。
依照顾亦然以往的祭拜路线，沈局所在的墓区一定是第一站，虽然从路线规划的角度来看，这会走回头路，并不是最优路线，但对顾亦然而言，来到这里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向沈局汇报近期的工作情况——好像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其他人。
今天顾亦然先去看了顾容之，魏风尘还以为顾亦然是为了节省时间，直到他们路过沈局所在的墓区入口台阶，顾亦然依旧没有停下来，魏风尘才意识到顾亦然似乎没打算去看沈局。
魏风尘叫住他：“然然，不去看沈局吗？”
顾亦然停下脚步，淡淡道：“等抓住温远为，再说吧。”
“虞美人的打击行动圆满结束，不去给沈局汇报一下吗？”
“圆满有什么用？”顾亦然自嘲道，“难道我要去告诉沈局，我们铲除了裴松南集团，为盐帮的海盐气泡水打入市场扫清了障碍？”
魏风尘心都快碎了，顾亦然已经拼尽全力做到他能够做到的最好了，但如果他只看结果，就会轻易否定自己的所有付出，日益强大的敌人，和大家日益增长的期待，让他已经不能坦然承认自己的优秀了，在大家认可和期待的双重枷锁下，他只会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认的怪圈里。
“不是这样的，不铲除裴松南集团，海盐气泡水也会流入市场，溢出来的部分会流向更多普通民众，而从虞美人的严打，到现在海盐气泡水的严打，我们一直在做的，都是压榨他们的生存空间，保护更多的普通民众不受毒品侵蚀，我相信，一定会有一天，天下无毒，这也是一代又一代缉毒警们，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追求的至高理想。”
顾亦然怔怔地望着魏风尘，魏风尘的眼神坚定又真挚：“我们一步一步，在朝着那个目标前进，这是一个小小的、阶段性的成功，而你，作为C市禁毒事业的领头人，理应把这个喜讯传达给沈局，和那些为禁毒事业献出生命的前辈们。”
顾亦然移开视线，快步想要逃离现场，嘴上依旧是那句敷衍的说辞：“等抓到温远为再来看沈局。”
顾亦然走得很快，逃也似的离开了沈局所在的墓区，一直到了冷禹明所在的墓区，他才稍微放慢了脚步，这个墓区在警察公墓最偏僻的角落，严格说来是因为这片区域还没有投入使用，立在这里的都是空墓，有名字的拢共有九座墓，都只有警号和姓名，他们都是沈局直属的特别行动组“花海”的成员，除了冷禹明，顾亦然甚至不知道其他几位师兄的样貌，也都是在他们殉职后才知道他们的真名。
魏风尘没有第一时间追上来，顾亦然知道，魏风尘是去给沈局赔礼道歉去了，他甚至能够猜到魏风尘会对沈局说些什么。
说自己不去看他不是因为不尊敬他，说他一直是自己心中最钦佩的人，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是因为不想让他失望，说自己压力太大，才会想要逃避，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然后夸大自己在严打虞美人行动中的作用，特别是亲手击毙裴松南的事，一定会单独提一句。最后告诉他温远为又入境了，一定要保佑我们顺利抓住温远为，端掉盐帮，最重要的是，保佑自己身体健康，不要生病，不要受伤。
魏风尘这个人，从来不会去维系人情关系，也从来不信鬼神，却偏偏为了自己做到这个份上。
顾亦然看着眼前冷禹明的墓碑，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真是个笨蛋啊，对吧，师兄。”
理所应当，没有回应。
“对了，给你说个特别好笑的事儿——最近又冒了个‘九先生’出来，为了让大家相信，他是真正的向野，胡作非为了一通，做了些他认为的，只有向野会做的事——把郭永裕那个宝贝侄子一枪给崩了，和裴松南一起策划了个赤燚教神女复活的戏码制造了踩踏事件，又和裴松南狗咬狗，最后还真摆了裴松南一道，让我们抓住机会把裴松南给办了。”
顾亦然轻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了一张展开又对折，蹲下身轻轻擦拭墓碑上的灰尘，纸巾拂过冷禹明的名字和旁边那串公安内部这个专属于他的代号，134340。
“你以为这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裴松南那个疯助理又去把这个向野的弱点告诉了郭永裕，你一定猜不到这个向野的弱点是什么——女朋友。虽然不知道温远为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向野，身高、样貌、气质，至少有九成像了，但是，”顾亦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竟然找了个有女朋友的向野……”
顾亦然笑够了，顺势往后坐了下来，将手里纸巾脏的一面对折到里面，继续够着手擦拭墓碑，幸灾乐祸道：“有个二十多岁的女朋友——这应该是向野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了吧……”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顾亦然警惕地收起脸上的笑来，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来人是魏风尘，毕竟这墓区除了自己和工作人员，平时应该也不会有其他人会来了。
“顾队？”
听到身后的声音，顾亦然扭过头，视线就和冷星宇对上了，他的眼里写满惊讶，意识到有些失礼，才连忙清了清嗓，对顾亦然说：“顾队，我来擦吧！”
冷星宇一手抱着菊花，一手提着挂青，忙把菊花放在石栏上，又麻利地将挂青的竹篾插进墓碑旁松柏的树枝中，弯腰伸手过来扶顾亦然站起来。
顾亦然扶着冷星宇的手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冷星宇接过他手里的纸巾，蹲下身一边擦拭着墓碑，一边说：“顾队，谢谢你，来看我爸……”
“谢什么，我这条命都是师兄救的，没有师兄，也没有现在的我。”顾亦然往后退了一步，冷星宇人高马大，蹲在墓碑前狭小的区域，实在有些逼仄。
冷星宇快速的擦完墓碑，又转身将菊花放在冷禹明的墓前，从口袋里掏了一小瓶白酒，拧开也放在菊花旁边。
冷星宇起身后才问顾亦然：“魏队呢？我在外面停车场看到魏队的车了。”
“马上来了。”顾亦然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冷禹明的墓碑上移开，他的眼神有些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冷星宇也不敢多问，有些拘束地转过身，朝着墓碑拜了拜。
冷星宇刚直起身子，身后就传来说话声：“沈局当时一只手把我摁桌子上，我动都动不了，讲真的，我第一次感觉到那么强的压迫感……”
顾亦然皱了皱眉，那妻管严，怎么到哪儿都这么聒噪？
但无法否认的是，在听到俞安雨的声音那一刻，暖意也溢出了胸膛。
看来，也不是只有自己和工作人员才会来这里，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真相，他们也是被铭记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