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眼球的酸楚感和干涩感,视线逐渐清晰,眼前人影晃动,男人蹲下身看向自己。
刚被一盆水从头顶浇下,随着灌入耳道的水流出来,带着一丝暖意,他们的声音也由远及近。
男人嘴唇轻启,耐心程度不亚于一个温和的幼师:“顾队,我很钦佩你,即使被下属背叛,被组织抛弃,也仍然守口如瓶,但是,人类的肉体是有极限的,你何苦为难自己,只要你肯开口,我就给你一个痛快,我们也不必再互相折磨了,不是两全其美吗?”
呼吸在变得困难,冰冷的空气从鼻腔和口腔灌入,像刀片划过喉咙,刺破肺泡,却也只能汲取到微乎其微的氧气。
寒冷、疲惫、疼痛,身上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独独对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顾亦然知道过去了很久,这个屋子里的人轮番上阵,用尽手段,只为从他嘴里撬出有关那个叫“葵”的卧底的信息。
见顾亦然没有回答,男人皱了皱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怒气,吩咐手下:“你们先出去。”
“九先生!”没人照做,只有一个不怕死的敢开口提醒他,“老板……老板说……”他刻意压低音量,顾亦然听不清,但顾亦然读懂了他的唇语。
老板说,这个警察知道很重要的事情,别由着你,随随便便就把他弄死了。
“滚出去。”被唤作九先生的男人睁开眼,他的声音格外平静,歪头看向敢忤逆自己的手下,眼里却带着狠戾和杀意,那人不敢动弹,他又偏了下头,是个非常微小的动作,像是最后通牒,所有人都连滚带爬退出了房间。
房门关上,男人缓缓地回过头望向顾亦然,他的眼里布满血丝,四十多个小时的严刑拷问几乎也把他逼疯了,他突然笑了起来,摇着头,暴躁地掀开放在旁边的各种小玩意儿,咆哮着质问顾亦然:“为什么!”
顾亦然没有回答,看着眼前的男人双手握拳,骨节咔咔作响,他的嘴上在笑,双眼却是恶狠狠地瞪着顾亦然,他猛地从外套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顾亦然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周身止不住颤栗起来,男人打开盖子,一只手就能捏住顾亦然的两颊,将两枚药片塞进了顾亦然的嘴里。
一阵窒息感袭来,顾亦然顿觉喉咙干痒,呛咳着惊醒过来,梦境中的寒意和恐惧感都如此真实,他浑身止不住大幅度颤抖着,即使口鼻并用,也觉得呼吸困难,魏风尘也醒了,正搂着顾亦然轻拍着他的背,嘴唇在他的额头上一下一下亲吻着,声音低沉又温柔:“没事了,没事了,然然,我在,我在……”
顾亦然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呼吸也跟着顺畅了起来,他闭上眼,把身子往魏风尘的怀里缩了缩,魏风尘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拍着顾亦然后背的手也顺势往上轻抚着他的后颈,低下头凑过去吻顾亦然的唇,问他:“做噩梦了?”
顾亦然由着魏风尘吻了一下,便把脸又埋回他的怀里,否认道:“没有。”
魏风尘轻叹了一口气,也没有继续纠缠,轻拍着顾亦然的背哄道:“好,没有没有,睡吧……”
国庆节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市局依旧忙碌,早上的表彰大会结束,陈副局叫住领着禁毒队众人准备回办公室的贺仙:“仙鹤,顾队呢?”
禁毒队众人都停下脚步回过头,贺仙怀里抱着替顾亦然领的获奖证书,面露难色,小声地提醒道:“陈局,顾队,今天不来……”
陈副局一拍脑门儿,猛地记起今天是烈士纪念日,摇摇头感叹道:“老了老了,没事了,你们忙去吧。”
目送禁毒队众人离去的背影,陈副局又转头看向窗外。
所幸是个晴天啊。
C市的警察公墓建成超过半个世纪,过去五十多年,因公殉职的警察前辈们都葬在这里,顾亦然的父亲、师父、师兄们、曾并肩作战的战友们都安眠于此,这群人或启蒙,或引导,亦或是坦然地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保他周全。
顾亦然一直是被寄予厚望的,他绝顶的聪明,运筹帷幄掌控全局,所有人都无条件信任他,那些陪伴过他的人,或在他的身后推着他,或匍匐在地以血肉之躯托他向上,他只能咬紧牙关,拾级而上,正义的脚步永不停止,英勇大义在他身后一片片倒下,但他不能回头。
“沈局,我又来给您汇报工作了。”顾亦然穿着警服站得端端正正,平日里总披在肩膀上的外套也规规矩矩地穿好扣上了扣子。
站在市公安局前任局长沈祎的墓碑前,平日里在市局横行霸道目中无人的顾队,如今也敛起了傲气,恭恭敬敬开口:“截止到昨天,今年全市共侦破毒品案件3235起,万克以上案件16起,缴获毒品650公斤,抓捕毒品犯罪嫌疑人4956人,移送起诉涉毒嫌疑人4733人。最大的成绩是端了雪砂制造工厂,击毙了雪砂制造幕后人,切断了雪砂供给源头,通过排查市面仍在流通的雪砂,已经锁定了两个手里有大货的犯罪嫌疑人,预计十月中旬收网。但是也有重大疏漏——上半年裴松南入境,全市投入大量警力对其实施抓捕,却因后续监管不力,在他落网后两个月不到,让他钻了空子越狱了,他8月再次入境,我却没能抓住机会将他抓捕归案,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后的工作中,我会引以为戒,更加谨慎细致地对待,对此,初步拟定十二月由支队牵头组织全市各禁毒大队对虞美人进行专项打击,后续会联动其他兄弟省市加入,刺激裴松南再次入境,对其实施抓捕。以上,是本年度工作汇报。”
顾亦然说完,理所应当,没有任何回应,他的语气也柔和了下来,补充道:“沈局,请您继续保佑我的同事们,在未来的任务中都能逢凶化吉,保佑大家身体健康,不要受伤,拜托了。”说罢,顾亦然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没有直起身来。
顾亦然又照例去看了他家老顾,看了和他并肩作战过的师兄和队友,最后到了陵园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名字和警号,顾亦然明明只听他做过一次自我介绍,但他的名字和那串数字却深深地刻在顾亦然的脑海里,那是他们的初见,也是永别。
顾亦然开口:“师兄,别来无恙,”说着拎了拎手里的一瓶飞天茅台,“听说今年特别难买,春节前让念念帮我买,那小孩,笨手笨脚,抢了两个星期才抢到。”
顾亦然弯腰把酒放在地上,解开了警服外套的扣子,随意地掀开衣摆,席地坐了下来,像变魔术那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酒杯,顾亦然有些得意:“看,今年我记得了,不能太随意,还是应该给你倒在杯子里。”
顾亦然拧开瓶盖,斟满一杯,俯身向前,将酒杯放在墓碑前,又摸出另一个酒杯,一边倒一边自言自语:“我现在一年到头就喝这一次,酒量退步得厉害,我尽量多陪你喝一会儿,不醉得太早。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替我选的那个管家公,他不准我喝酒——他管得可宽了,不吃饭要管,穿少了要管,加班晚要管,咳嗽几声就要送我去医院输液,医生一说我身体状况不好,他就想让我住院,烦都烦死了。”
倒满一杯,顾亦然放下手上的酒瓶,抬手举了举酒杯,独自抿了一口,抱怨道:“还不听我的话,喜欢自作主张,违抗我的命令,呵,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他早就被我揍了。”
顾亦然又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那件事之后,温远为逃出国,就再也没有入境过,裴松南的虞美人趁虚而入占领了市场,虽然青盐的市场占有率急剧压缩,但仍占有一席之地,市面上流通的毒品总量也没有下降……从虞美人到雪砂,新型毒品层出不穷,不过这次我们端了雪砂的制造工厂,雪砂很快也会退出市场……”顾亦然垂下眼,眼里的光暗淡下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是还不够,毒品市场很快就会重新洗牌,我们得加快脚步,赶在他们的前面……”
顾亦然没有再说下去,默默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酒,又给自己斟满,越过这个话茬儿,换了一种语气,带着无法掩饰的雀跃和欣慰:“星宇在刑侦队很好,你不用担心,虽然在刑侦队,也没有放松训练,枪法还是一等一的好,身体素质也好,现在的特警队,保守估计的话,打得过他的应该不超过五个——很棒吧,就是话有点少,不过在俞队的队里,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你要是继续让他待在魏风尘那个闷葫芦的特警队里,他可能话更少。”
顾亦然笑笑,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墓碑上的“冷禹明”三个字,用好听的声音唤他:“师兄,星宇和你一样,聪明、冷静、果断、可靠,他是一个非常非常优秀的警察,他有和他并肩作战值得信任的上司和队友,他不用承受和你一样的孤独,他会在众人的认可和赞扬中成长,变得更强……”
魏风尘到冷禹明的墓前时,顾亦然已经醉了,警服外套脱了搭在两座墓碑中间的石栏上,他靠坐在墓碑前,盘着右腿,左脚虚虚地踩在地上,手边倒着两个酒杯,酒洒了一地,他的头靠在墓碑上,一看到魏风尘就耍脾气似的皱起眉来,抬手指魏风尘,嘴里碎碎念着向师兄告状:“看看看,又来了,就是这个烦人鬼……”
魏风尘走近了,屈膝半蹲半跪下来,左手搭在大腿上,右手牵起顾亦然正指着自己的手,指尖冰凉彻骨,魏风尘心疼,又舍不得说一句重话,连控诉都无可奈何:“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要自己开车,又要喝酒,还不带我?手冰成这样,为什么还脱外套?”
魏风尘说的每一个字都在顾亦然的预料之中,听完他便笑了起来,脸上泛着红晕,眼神也有些涣散,嘴里絮絮叨叨,却没有一句是说给魏风尘的:“师兄,我要走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下次我再带好酒来陪你喝……沈局风湿关节炎严重得很,一下雨就疼,你多关心关心他,你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挂记的人,我太没用了,没能把你带回来,我真的无颜面对他,害我现在都不敢轻易死掉,你得帮我多跟他说几句好话……还有,你帮我看着老顾,让他少吃点肥肉,脂肪肝加高血脂,这么下去,在天上想要二婚都够呛,不会有老太太看得上他的……”
魏风尘抓起顾亦然搭在石栏上的警服外套,飞快地抖开了,一把将顾亦然拽进怀里,把制服外套披在了他的肩膀上,又背过身去,背着他站了起来。
顾亦然是真的醉了,浑身都是软的,靠在魏风尘的背上,笑出了声来,看来他是心情极好,竟又哼起歌来。
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顾亦然不自觉打了个寒战,秋天是真的来了,换季本来就容易感冒,顾亦然还敢这么喝,魏风尘心口一紧,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他这祖宗,可是一点小病也生不起。
空旷的警察公墓没有其他人,顾亦然靠在魏风尘的背上轻声哼着小调,气息微弱,断断续续,跨出冷禹明所在的墓区,魏风尘总算听清了他在哼什么。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