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然赶到医院时，吴甜已经被送到病房了，好在前车刹车及时，虽然追尾造成的阵势很大，但吴甜身上只有几处软组织挫伤和皮外伤，消毒处理就没有大碍了，只是经过被歹徒持枪挟持又出了车祸，两次死里逃生，小丫头这下完全老实了，缩在病床上也还在止不住颤抖。
郑一诺敲开病房的门，贺仙和何念正寸步不离地守着吴甜，郑一诺叫贺仙：“仙鹤姐，老大在外面。”
贺仙点点头，站了起来，朝病床上被郑一诺吓得缩了半边脸在被子里的吴甜笑了笑：“别害怕，这个哥哥也是我们的同事，你需要什么给他们说就好。”
贺仙快步走出病房，就看到几步之外，顾亦然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肩膀上披着警服外套，微拧着眉头，脸上有几分不满。
“老大，”贺仙迎上前，顾亦然只一个眼神，她就明白是什么意思，比起道歉，顾亦然更想听有用的信息，她便收起了其他情绪，掏出手机认真向顾亦然汇报：“吴甜，性别男，16岁，本地人，就读于外语校高二19班，初步检查身体没有大碍，只有几处软组织挫伤和皮外伤，交通事故那边交警的同事在处理，后续会把处理结果反馈过来。已经联系了吴甜的家长，他父亲在深圳打工，他和继母陈美英以及同父异母的妹妹生活在一起，我打过电话，陈美英那边，听背景音应该是麻将馆，她对孩子的事并不关心，虽然承诺会来医院，但……至今还没到。”
听完贺仙的汇报，顾亦然的表情有些严肃：“他的言行都偏向女性化，这附近有漫展吗？在来医院的路上，他有主动向你们传达过他是男孩子这件事吗？”
贺仙抿着唇，轻轻摇头，语气很委婉：“他受到了惊吓，来医院的路上，几乎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进诊室前，他提出想上洗手间……”贺仙恍然大悟，“他进的女洗手间，他没想承认自己是男孩子！”
“他是跨性别者。”顾亦然的推测得到印证，他倒没有多意外。
贺仙补充道：“刚才在我们表示要联系他的家长时，他表现出了恐惧，并试图将刚才穿的衣服藏进被子下，他应该很怕他的继母，我猜测他之前逃走，就是害怕我们联系家长。”
顾亦然询问贺仙：“他的皮肤好吗？”
“啊？”贺仙一愣，虽然不知道顾队这么问的原因，但还是认真作答：“挺好的，皮肤细腻，也没有长痘，在青春期的男孩子里应该算是数一数二的好皮肤了。”
得到肯定答案，顾亦然吩咐道：“联系护士过来给他抽血查体内激素情况，他的手腕和脚腕都不粗，说明他本来不胖，迅速发胖和皮肤细腻，都是吃了雌激素后的表现，这孩子可能吃了药，他还是未成年，性别肯定激素治疗需要家长充分知情同意，以现在的情况，他不可能通过正规渠道得到药。”
顾亦然推门进了病房，何念连忙站起身来，郑一诺也回过身，两人恭恭敬敬地叫他：“顾队！”
顾亦然应了一声，朝着病床的方向走，何念还穿着短袖T恤，他的外套刚穿在吴甜身上，陪吴甜经历了一场车祸，衣服灰扑扑的不说，还在地上磨出了一个大洞，好在他的宝贝手表还完好无损，小何警官已经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手表套回手腕上了，刚向顾队打过招呼，又不争气地附赠了一个喷嚏，顾亦然皱了皱眉，路过他的身边，很自然地把肩上披着的警服外套扔进了他的怀里。
顾亦然拉开椅子坐下，右腿自然地搭上左腿，翘着二郎腿，注视着吴甜，吴甜被顾亦然盯得脸颊发烫，刚才在佳业大厦前，他只远远看到了顾亦然，只隐约觉得这个警官长得有点好看，现在近距离观看，才发现是真的好看——白皙到有几分病态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眉眼透露着只可远观的清冷，高挺的鼻梁，小巧的鼻尖，嘴唇很薄，没什么血色，他的手随意地放在大腿上，手指纤细白净，骨节轻微泛红，整个人从内而外散发出一种病怏怏的气息，像是娇气的瓷器，美丽又易碎。
“小家伙，还疼吗？”顾亦然开口，很好地拿捏着关心和询问的度，没有过度的亲昵，却也没有盘问的意思，吴甜乖巧地摇了摇头，又把脸往被子里埋了一些。
“马上护士会来给你抽点血去做一个检查，你不用紧张，不太疼。”顾亦然话音刚落，贺仙就带着护士进了病房，护士手里拿着专用的抽血试管，三下五除二就采完血离开了。
吴甜用医用棉签按压着手臂，他弱弱地开口询问：“我的手机呢？”
“在这个姐姐这里，刚才你需要做检查，她就替你保管了一下，”顾亦然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吴甜的表情，试探道，“你是有什么需要联系的人吗？”
吴甜猛地一顿，磕磕巴巴地答应：“嗯、嗯……”
“我们已经联系过你的家长了，她很快就会来了。”顾亦然说完，吴甜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支支吾吾地应道：“好……不、不是家长……”
顾亦然朝贺仙伸出手，贺仙便懂事地将手机放到了顾亦然的掌心里，顾亦然并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机递还给吴甜，而是接过手机按亮屏幕，转达道：“QQ有8条未读消息，微信有13条未读消息……”
吴甜的瞳孔一震，伸手想要够顾亦然的手，语气有些急切：“给、给我……”
顾亦然的神情严肃起来，收回手，道：“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就把手机还给你。”
吴甜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依旧够着手想要拿回自己的手机，嘴里喃喃道：“还给我、手机是我的……”
“不要怀疑警方的能力，要破解你的锁屏密码，需要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但我还是希望能从你口中得到答案，我们允许小姑娘有自己的秘密，但前提是，那不会伤到你。”
吴甜的手僵在半空，有些迟疑地抬眼看向顾亦然，他没有听错，顾亦然说的的确是“小姑娘”，这些警察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为什么还会叫自己“小姑娘”。
显然吴甜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咬着下唇，和顾亦然无声对视，好一阵，才缓缓收回了手。
“如果你不想要这么多人在这里，他们三个之中你可以选择一个人留下来，另外两个人我会让他们先出去。”顾亦然的声音温和下来，吴甜偏过头谁也不看，手上却指了指何念。
不用等顾亦然命令，贺仙和郑一诺就懂事地退出了病房，何念立刻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做好了准备。
顾亦然开口询问道：“吴甜，你今天为什么到佳业大厦？”
吴甜的表情有些闪躲：“逛街……我想去TC中心逛街……”
“你可能还不清楚，”顾亦然把吴甜的手机拿在手上有节奏地旋转着，“在警察问询的时候，需要实话实说，否则，误导调查方向，浪费警力做了无用功，是要负相应责任的。”
顾亦然的危言耸听对涉世未深的小朋友非常管用，吴甜立刻就被他唬住了，红着眼眶说：“我……我来约会……”
“和谁？”
“和……一个哥哥……”吴甜垂下眼，他的睫毛还有些湿润，加上胖嘟嘟的脸蛋儿，看起来更无辜了。
“他叫什么名字，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别人，介绍的……”吴甜小心翼翼地回答。
何念悄悄瞟了顾亦然一眼，他神色如常，继续询问：“谁介绍的？为什么要介绍你们约会呢？”
吴甜抿着嘴唇，没有要回答的意思，顾亦然等了一会，才开口继续说：“刚才护士抽取的血液样本会加急送检，结果很快就会出来——关于你体内的雌激素含量。”
吴甜的肩膀一抖，他抬起头来望向顾亦然，眼里是肉眼可见的慌张，顾亦然又问：“你知道什么是色谱龙吗？”
恐惧逐渐爬上了吴甜的脸，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开口否认，却只觉得喉咙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顾亦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摸吴甜柔顺的短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我之前看过一篇报道，里面形容跨性别者‘只是灵魂装错了容器’，这样想来，世间大多数灵魂，应该都不那么满意自己的容器，疾病、残疾、过敏症，哪怕高矮胖瘦，都没法让人称心如意。我想告诉你，你不是异类，你只是在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更靠近你想要的模样，和每一个努力跑步减肥的人一样，都值得被肯定。”
吴甜呆呆地望着顾亦然，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认可，从骂他娘娘腔的同学，到发现他偷偷用压岁钱买了裙子打骂他的继母，再到把他的化妆品弄得乱七八糟却恶人先告状的小妹妹，所有人都讨厌他，唾弃他，当然，他也讨厌自己的身体。
但是警察没有，是警察把他从挟持自己的疯子手里救了下来，有特警哥哥抱他上救护车，有小何警官带着体温的外套，有仙鹤姐姐一路上悉心的照料，还有此刻顾队温柔的安抚。
“但是，这个容器，你再不满意，也不应该被糟蹋，不应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伤害，那些以‘帮助你’为名伤害你的人，一定不是好人，不要为了逃离深渊，不顾一切，扑进另一个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