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天气晴了会儿,海面平静,有叫不出名字的海鸟在跟着风追船。
夹板上三三两两站着几个举着长焦镜头的外国人,对着那几只海鸟一阵拍。
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在六楼观测室,这里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能看见澄蓝的天空,深蓝的海水,以及停憩在船头的海鸟。
底下人群似乎是喧哗了一阵,隔着玻璃只能看见骚动,听不见声音。
那几只海鸟似乎并不怕人,悠哉地站在船头梳羽毛。
这片海洋是属于它们的天地,这艘船和船上所有的生物都是外来的客人。
它完羽毛,又震着翅膀飞走了。
程在野放下望远镜,说:“应该是蓝眼鸬鹚。”
夹板上突然起风了,冻得人缩起了脖子,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相互分享着自己在光线绝佳的情况下拍到的海鸟。
姜守言看见了Agnes。她没拿相机,只是站在边上和拍照的人一起看。
相比于记录,她更像是在享受。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天才蒙蒙黑下来。
姜守言打了个哈欠说:“困了。”
两个人便往房间走,门外提前放了明日的Daily Program。
因为房间里住的是中国人,船司贴心地翻译成了中文。
姜守言边走边看,明天安排了两次登陆,上午斯坦利港,福克兰群岛唯一的城镇,没有着装要求,可以徒步或者购买纪念品;下午西点岛,是一座私人岛屿,属于一对英国夫妇。
在航线开始以前,邮轮需要提前申请登陆点。因为南极资源稀缺,申请到哪个地点就只能在那个地点登录,中途不能随意变更。
所以如果遇上大雾或者风浪太大等不可控的自然因素,登陆只能被迫取消。
姜守言和程在野就是运气不好的那一批。他们乘坐的是大型邮轮,载客量超过两百,为减少对环境的压力,需要分成两批出行。
到他们登陆的时候,风浪太大了。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船长启用备用计划,把所有人组织起来看电影。
邮轮保持动力行驶在格雷夫湾,玻璃窗上起了层薄雾,依稀可以看到福克兰群岛深色的轮廓。
姜守言脑袋抵着窗户沿,程在野伸手把他扒拉过来靠到自己肩上:“不凉么?”
姜守言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电影也是和南极有关的,带有一定科普知识,一望无际的洁白的雪地里,有羊有狗有企鹅。
姜守言小声问:“你之前来过南极么?”
程在野捏着他的手指,摇了摇头说:“没有。”
“为什么没来?”
程在野想了想说:“可能是觉得太冷了,我比较喜欢暖和一点的地方。”
姜守言垂了眼:“成都冬天也很冷。”
程在野紧握着他的手:“但姜守言是暖和的。”
姜守言嘴一撇,就往窗外看。
程在野俯身歪头:“哭了?这就哭了?”
姜守言推开他,却没有转过来,压平尾音说:“没有。”
程在野就坐了回去,继续摩挲着他的手指,等着他自己平复好。
大概半分钟后,脑袋又重新靠了回来。
程在野才接着说:“之前在船上无聊的时候查了点资料,南极大多数游线都是从十一月份开始,到次年三月。这个时候其实是南极的夏天,天气并没有那么冷。”
姜守言盯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嗯了一声。
程在野:“有的时候想象和现实总会有偏差。我来之前以为很冷,但福克兰群岛今天的温度是7℃,还没有我们上次去东北的时候冷。”
程在野:“所以我以为很冷,其实并没有那么冷。那么你不是我,也体会不到我身处其中的快乐。”
和姜守言相处这么久了,他一些情绪的细微变化,程在野都能及时猜出来。不是程在野过于周到,而是姜守言实在太好猜了。
他流露的难过和脆弱不是因为自己,而是觉得拖累了别人——程在野那么自由热烈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他,这个冬天应该都会在某个温暖的地方度假吧,而不是小心翼翼守在他身边,哪儿都去不了。
电影院安静,只有影片低沉平稳的旁白声。
程在野声音放的很轻很轻:“我很快乐,姜守言,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路上。”
姜守言有的时候总觉得不真实,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这样一个人,每次都能把他的情绪稳稳兜住,让他连难过都是幸福的。
姜守言:“你别说了,再说我真哭了。”
程在野笑着吻了吻他的额角:“那你也别乱想,我很爱你。”
姜守言抬起头,他们在靠窗的角落,接了个短暂的吻。
**
下午天气转好,西点岛两次登陆都很成功。
探险队员提前上岛踩点,然后在登陆点等待乘坐橡皮艇过来的各位游客们。
福克兰群岛终年受西风的暖湿气流影响,岛上气候适宜,植被多为草本植物和低矮灌木。
船司给每位游客都准备了红色的派克大衣和登陆鞋。探险队员举着红旗走在前面,一百多位游客穿着红色大衣断断续续跟在后面,远远看去,像条红色的长龙。
岛上风大,地形以低山丘陵为主,他们需要徒步爬一截山,才能到信天翁和跳岩企鹅的栖息地,海拔七百米。
姜守言和程在野走在队伍最后,前面是拄着登山杖的Agnes。
Agnes头发已经花白,虽然看不出来究竟多大年龄,但体能肯定是跟不上年轻人了。
她几次回头想让姜守言他们走在前面,姜守言替她拂开道路两边比人高的草丛,摇头说没关系。
姜守言是外婆带大的,所以看到老年人他会更觉得亲切,跟在后面也是想多帮衬一下。
这条登山路狭窄微陡,Agnes登山杖不知道卡进了哪条岩峰里,力道一歪,脚下踉跄了一下。
姜守言及时扶住她。
“(谢谢你,Riley)”Agnes回头笑着说。
有了这次小插曲,两个人也断断续续聊了起来。
Agnes是英国人,她从三十岁辞职开始环游世界,今年六十七了,去过四十多个国家,这是她探索的第105个地方。
姜守言一脸震惊。
Agnes在风声里说:“(人生不应该只有高楼大厦)”
企鹅高亢的叫声越来越近,光听声音都能预料到究竟是多庞大一群,但从灌木丛里出来,真正肉眼看见了,还是觉得很震撼。
福克兰群岛有近两百多万只跳岩企鹅,和四十多万只黑眉信天翁。
企鹅和信天翁虽然都属于鸟类,但本质上还是两个不同物种,却把窝搭在了同一片悬崖边上,极其和谐地相处在一起。
所有人都隔着五米以上的距离安静地看着。
跳岩企鹅鹅如其名,因为喜欢在岩石间跳跃所以得了这个名字,它们体型较小,还没有旁边窝着的信天翁高,但性格却非常暴躁。
程在野瞧了一会儿:“我当时在船上听讲座的时候就想说,你觉不觉得它们头顶的毛像扫把。”
姜守言讲座睡过去了,现在听程在野这么一提:“还真有点。”
话音刚落,一只本来躺着晒太阳睡觉的企鹅突然睁开眼睛看了过来。它的眼瞳是红色的,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又因为头顶炸开的毛多了几分不羁的潦草,非常滑稽。
姜守言笑说:“小点声,当心它听见了过来啄你。”
程在野跟着人群往上走:“它要是过来我就只能躲了,间隔要五米以上呢。”
企鹅免疫系统脆弱,人类如果和它们接触,可能会传染病菌,导致疾病流行,危急这一大片企鹅。
已经是二月份了,企鹅宝宝早就换毛长大了,探险队员在旁边观察了好一会儿,没找到一只还处在换毛期的小企鹅,只能很稀罕地摇了摇头,去寻找下一处栖息地。
他们登陆时间只有113分钟,这处看完了又紧跟着去看下一处。
西点岛也有很多野生鸟类,比如白草雁、长尾草地鹨,条纹卡拉鹰等等。人少的地方,动物就多,那些举着长焦镜头的朋友们拍得非常高兴。
人群缓慢往更高处走,头顶翱翔过一只黑眉信天翁,翅展很长,在天空盘旋了一阵,顺着悬崖向下俯冲。
黑眉信天翁是大型海鸟,只有在繁殖期才会回到陆地,其余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海洋上,可以数周不着陆。
姜守言跟着人群来到了这座岛屿的最高点,那只黑眉信天翁展翅向着远处的海洋飞去。
姜守言视线远眺,安静地看着环绕着这座岛屿的海洋——这片海也隶属于大西洋。
他在呼啸的海风里,突然想起了之前和程在野一起在罗卡角看日落。
那天的风也很大,他们说话需要抵着肩埋着头。
大西洋奔腾不歇,横跨了九千多公里。
所以此刻他正看着的这片海,是不是也是他们曾经看过的那一片?
想到这里,姜守言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未知的情绪顺着心脏像是冒泡泡似的升了上来。
程在野揽住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姜守言摇了摇头,抬眼问:“可以接吻么?”
程在野似乎也想起来了,那双眼睛变得深情又明亮,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今天没有日落,没有海鸥,也没有那严肃而又认真的五秒。
身后响起了掌声和口哨声。
Agnes笑得很开心,慢悠悠从兜里拿出手机,在嘈杂里安静地给他们拍了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