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霖是被县衙中的衙役捕快以及一干书吏簇拥着而来, 可谓是众星捧月亦不为过。
三月的云南,温暖和煦,春风徐徐, 今日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格外的明媚, 沈江霖身穿一袭月白色锦袍,胸口用银线绣着青鹤祥云,因为颜色太过相近, 只有近看才能看的清楚, 但是此刻在日光的折射下,同样能让站在一定距离外的人看到他胸口、袖口以及下摆处的刺绣在行止间若隐若现。
沈江霖头戴碧玉冠, 腰束同色碧玉革带,革带下系着紫翡玉佩, 脚踩黑色皂靴, 面上带着温润笑意,明明看似十分平易近人,可偏偏让那一干商人乡绅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别以为男人出门在外,就不比行头打扮了, 京城里头的人怎么穿, 传到了云南这边, 他们同样引此为风尚。
知道今日要见的县太爷是京城大户出身, 他们当然也将自己见客的那一套行头都拿出来穿在身上, 个个是簇新的衣服,用的面料款式, 都是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时兴货。
可是和沈江霖看似低调内敛,但是处处透着精致不凡的打扮比起来,这些人还是觉得自己这一身都白穿了, 倒不如就穿往日的衣服算了。
当然了,也是因为沈江霖本身容貌俊逸、身材颀长、气度斐然,穿什么都能穿出他独有的气质出来。
江莽暗自打量了一番沈江霖,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年轻的县令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江莽白道□□两面通吃,走南闯北数十年,见过了多少三教九流的人物?莫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了,便是云贵地界上的官员们他都见过多少了?从前往后数三十年,他也没见过一个沈江霖。
不单单因为沈江霖的长相,更因为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让江莽觉得这个人不好惹。
这样的人,会是范从直口中说的那个,可以用计利诱、轻信他人之辈吗?
江莽心中打了个问号,但他是个极为沉得住气的人,由他领着头,带着十几个河阳县有头有脸的乡绅商人,一同向沈江霖行礼。
沈江霖立在原地受全了他们的礼,然后才客气地上前,亲自将江莽扶起:“都是河阳县的父老乡亲,大家快快请起便是。”
江莽刚刚偷偷打量了一番沈江霖,沈江霖则是将江莽身后的人都扫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江莽身上。
江莽此人,身长九尺,一脸的络腮胡,身上虽然也穿着绸缎衣服,但是款式却非其他人一般的文人长袍,而是一身短打,肌肉遒实,肤色黝黑,若不是有范从直介绍在前,沈江霖都以为眼前这人并非什么商人,而是军中从戎之人。
江莽顺着沈江霖手上的力道,马上站了起来,然后一行人就在“桂香楼”门口,客气地寒暄互相介绍起来。
这次范从直请来的人,除了云南地界上相当有名气的马帮帮主江莽,还有河阳县的五个乡绅,这五个乡绅基本上掌握了河阳县绝大部分的土地,其中有三人是彝族人,一人是白族人,唯有一人是汉人;另外还有六名商人,也都是在河阳县响当当的人物,几乎垄断了河阳县中酒楼、粮店、药材、布匹等生意,其中一人就是“桂香楼”的东家,卢良。
可以说,这两帮人一会面,那就是权力与金钱的交锋,稍微跺跺脚,整个河阳县都要抖三抖。
大家互相介绍了一番后,对面带过来的一干管事等人和沈江霖带过来的衙役捕快等人在底楼落座,底楼一共席开十二桌,菜色茶酒都已备齐,就等着他们落座开吃了。
众人有眼尖的一看,这一桌席面居然还是“桂香楼”里不错的档次,一桌也得五两银子之多,顿时对今日宴请的沈大人好感顿生。
哪怕他们在普通百姓之中也算条件较好的那一拨了,但是五两一桌的席面,可也没多少机会吃啊!
而楼上只席开两桌,取了最大的一个雅间,卢东家亲自置办的席面,比楼下的更加精致十倍。
沈江霖自然是要坐在主位的,等到沈江霖落座后,其他人才纷纷坐下,按照次序,沈江霖这一桌,他的左边是范从直和陈允横,右边则是江莽和卢东家,其余人等则是自发落座,仿佛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排次在里面。
众人都心知,今日的主角是沈知县和江帮主,故而都没有人先站出来喧宾夺主的,而是坐下后静静看着眼前的局面。
江莽率先站起身来,给沈江霖斟酒:“沈大人,说来惭愧,原本今日这桌席面应该是江某人来请的,但是谁知道后来沈大人竟然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变成了大人来宴请我们大家了,实在是让沈大人破费了,在下先自罚一杯。”
江莽别看长得五大三粗,但是此人粗中有细,一番场面话说的极为漂亮,沈江霖看到江莽直接将一盏酒一饮而尽,笑着叹道:“江帮主豪气干云,诸位又是为了河阳县奉献过许多的商户乡绅,能够请一请大家,和诸位认识认识,同样也是本官的幸运之处,来,江帮主,我同你干一杯,今日当浮一大白!”
沈江霖干脆地对饮了一杯,喝完之后亮了亮杯底,众人一片叫好之声。
甭管一开始大家是抱着什么心思来赴宴的,沈江霖刚刚这一番话、这饮酒的动作,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
尤其是这些商户们,往日里和官员们也打过不少交道,遇到脾气性格好点的,还做点面子情,若是遇到一些自视清高的,他坐着,你站着,他训着,你听着。
还如此敞亮的一起喝酒?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沈江霖和江莽的开场缓和了楼上的气氛,很快大家便吃喝了起来。
一开始,还是沈江霖为主导,询问着各行各业的人如今的收成如何、生意如何,有无碰到什么难事,在这样放松的环境下,大家也都愿意说出一二分的真心话,沈江霖便得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然后等到问话谈及到走商的时候,范从直的容长脸上泛起一抹笑来,指着江莽对沈江霖介绍道:“大人,江帮主是我们河阳县人氏,但是他的马帮可是遍布云南各地,就连贵州好几个府县也有他的人,生意做的是极大的。”
沈江霖目露好奇地看向王莽,感叹道:“如今这个世道都推崇儒商,可是本官今日一看江帮主的为人谈吐,才明白为何独独江帮主能够做成这个马帮,云贵之地想来路上不太平吧,若没有一腔孤勇,如何能够成就这番家业?”
原本范从直抛出话头来了,江莽就该顺着范从直的话来,说一说马帮是如何做生意的,投入多少银子,买多少货物,贩往哪里,能挣多少等等,说的人要心动了才是他们一开始商量好的目的。
而且这事江莽做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只是他自己心里同样有自己的小九九。
若是这位沈知县确实如范从直说的那样,是个有钱但是好糊弄的官员,江莽讹他的钱丝毫不手软。
毕竟这些年来,那些官员们讹诈他的银子还少么?大家都将当官的分在白道上,但是让江莽来说,那些个当官的,有时候比□□的还黑。
但是沈江霖这一番真诚的感叹,却是真正地触动了江莽的心弦。
尤其是那一句“如今这个世道都推崇儒商”,实在是说到了江莽的心坎里。
天家教化万民儒学之义,万事万物都要讲究一个“儒”字,只要沾上了“儒”的边,一切就变得高尚了起来。
江莽生性是个粗人,早年间还在边镇参过军,因为得罪了军队中的参将,被赶了出来,后来几经辗转,才摸清了现在的这条商路,但依旧是风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死在异国他乡。
其实江莽早就赚够了银子,若不是为了跟着他的那一群兄弟们,江莽真的是想撂挑子不干了。
因为他的魁梧、他的悍勇,许多官吏初次见他,都是极瞧不起他的,他们都更喜欢类似卢东家这样的,一身儒生长袍,最好够有钱能够捐个虚职的商户,哪怕不去应考,也要读几本四书五经装点门面,只有这样,才能同那些当官的说得上话来。
而他江莽,生性长相就是如此,声若洪钟、坐如宝塔、行走似风,哪怕为了生存,他也学了一些字会背两首诗,但是人家一看他这个样貌,都是先鄙夷起来了。
其中的心酸痛苦,也就只有江莽自己知道了。
而现在,面对这般书里戏文里才能出现的典型文曲星下凡的才子,居然能体会到他江莽的不易,这种反差感,实在是让江莽感慨万千,不由的,接下来的话他也多了几分真心。
“我这个买卖,说起来也没什么玄机,不过是将咱们云贵之地的茶叶、布匹、药材这些东西,贩卖到安南、老挝和缅甸等地,有时候也会跑一跑乌斯藏,因为路途遥远,每年几乎是一大半时间都在路上,其中自然也是风险重重,只是若能安全抵达,有些物品地利润以几十倍计。”
沈江霖惊呼道:“以几十倍计?”
江莽点头,他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错,以我们这边的绸缎为例,在咱们大周一匹绸缎是五两银子的,卖给安南的贵族,有时候运气好些,可以卖到一百两白银都是有的。当然,这也要看是什么物件,越是咱们这边都是稀少珍贵的东西,到了他们那边就更加的昂贵,不过哪怕是咱们这边价格低廉的物件,翻个倍卖出去,还是非常好卖的。”
江莽一边说着,还一边穿插了几个他们在安南老挝等地遇到的一些做买卖的趣事,既增加了他所说话的真实性,又让人开怀一笑,仿佛大家真的跟随着江莽一同到了那里,在那边大赚特赚了一笔。
别说别人了,就连使坏想让沈江霖去投钱的范从直都有些听入迷了,甚至心里头想着,上次自己没挣到钱,也确实是他倒霉,要不然等讹了沈大人的银子出来,再去投点给江帮主?
其他跟着江莽做过这个生意的人,却是听了暗自笑笑。
运气好的时候是能赚的盆满钵满,但是运气不好,直接清零的不是没有。
像他们现在做的生意,都是稳稳当当,风险可控的,赚的也不算少;而江莽的这种生意,若是投一点点银子,挣的不舒服,会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多投;而若是投的多了,又难免提心吊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例子不是没有,马帮的人又个个不是好惹之辈,人家说没挣到就是没挣到,根本拿对方没有办法。
众人个个都有自己的思量,范从直则是眼角余光牢牢锁定沈江霖,想观察一下沈江霖是否心动了。
果然,不一会儿范从直耳边就传来了沈江霖有些惊叹的声音:“这桩买卖虽然辛苦些,但确实是能获利颇丰,难怪马帮在云南境内如此闻名遐迩。”
江莽现在看沈江霖十分顺眼,他已经心里决定了,不坑这位沈大人的银子,若是沈大人有心想要和他一起干,那就正常帮他买货卖货,抽取两成辛苦钱便是。
可是沈江霖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人谁都没有预料到。
“只是你们这般做生意,说到底不过是买东卖西,命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还是有些不妥当。”
江莽面色一变,连忙追问:“敢问大人高见。”
“你们采买东西也要随着本土之地的价格浮动而浮动,卖出去的价格,也有极大的浮动,如今是做的人少,你们尚且在外头还有定价权,若是还有人同样去做这个生意,恐怕后面两相竞争起来,这利润就要薄了。本官刚刚听下来,江帮主的一干兄弟们为了这桩买卖,可谓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十分凶险,若还不能保证其中利润,可不就是命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么?”
沈江霖话音刚落,江莽的整张脸上都闪过各种惊异之色,面色因为酒气和激动,甚至都开始变得黑红起来。
旁人不清楚,但是江莽心中此刻是激动万分,沈江霖的话,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心事!
因为如今马帮的发展,确确实实就如这位沈知县所言,除了命门掌握在别人手中外,他还遇到了内部的兄弟自己跑出去单干、抢他客人的事情。
为了在外头掩饰太平,展示出他们内部依旧是很稳定的状态,江莽让底下人都不要宣扬出去,可是去年年关将一批货顺利运到安南后,安南那边的贵族却要求他的价格降低三成。
一开始江莽还摸不着头脑来,拒不接受,后来等知道自己曾经的好兄弟此刻也在安南,手里头拿的货几乎和他是一样的后,江莽也恼了,直接同意退让三成的价格成交了!
江莽也是个狠人,虽然知道那安南贵族铁定是夸大其词,要死压他价格,但是当时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些货他们压了巨额银两,若是不能出手,风险将会十分巨大。
江莽干脆利落地让利出手,结清了银两,带着队伍回了云南。
利润白白少了三成暂时不说,但是他曾经的好兄弟,现在背后捅刀和他争抢客人,实在是让江莽越想越不得劲,后面这个生意还要如何做下去,他也要再掂量掂量。
就是因为这般情况,江莽如今还在河阳县待着,否则每年三月一到,他是必要出去的。
江莽差点都要和盘托出,求教沈江霖这个事情要怎么办了,只是话到了嘴边又马上咽了回去,这么多人的场面下,根本不能说这些。
江莽只能装作发愁的样子,挠了挠头,大叹气道:“是啊,但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如此,也没旁的手艺和办法。”
沈江霖听到此处,微微点了点头,沉吟了一番。
见沈江霖在思索,既不动筷,也不喝酒,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而原本有着“计划”的范从直,则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个事情,怎么同他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了呢?
范从直撇过头去,盯着江莽使眼色,但是江莽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一般,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沈江霖身上。
过了有大概半柱香的功夫,沈江霖猛一拍桌子,仿佛突然想起来了:“江帮主,你可听闻过京城的“暖水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