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翊对这个二弟真是无话可说, 平日里在他面前确实是老老实实的,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只是人蠢笨了一些, 他也便忍了,谁知道居然还敢当街强抢民男了, 还抢到了荣安侯府的头上。
荣安侯府眼看着就要起来了,他这个蠢弟弟是果然一无所知的么?
上一届会试的时候,沈江霖并未参加, 父皇都能在一众考生里面, 精准地说出沈江霖的名字,已经够让人惊骇的了;后来便是沈江霖的大哥沈江云, 他父皇爱屋及乌,对其另眼相看, 拔高了殿试的名次, 这如何不是一种优待?
当时周承翊心中就有所觉,开始暗地里派人打听,这才知道,原来近几年的蒙古对外之策, 居然都取自于沈江霖的一篇乡试文章之中, 并且如今运行下来, 竟然很有成效!
“沈江霖”这个名字, 早就简在帝心了, 他这个蠢弟弟绑谁不好,居然绑他?
说句难听的, 就算宁王今日是将荣安侯沈锐绑过来了,周承翊也不会晚膳都没用,就赶了过来, 帮这个蠢弟弟擦屁股了。
周承翊在太子位置上日久,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在,宁王被周承翊这么一质问,唯唯诺诺慌了神,连忙跪了下来请罪,口称“不敢”,但是到底不敢什么,为何不敢,他其实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甚至宁王还十分有些委屈——不就是一个没有官身的小解元么?他也没怎么着他,正准备好吃好喝供着他写书呢!
宁王磕磕巴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周承翊若不是要端着太子的风度,此刻真的很想踹他一脚!
周承翊背过身去,深吸了几口气,再次将肺腑中的怒火压了下去,回过身来,恨铁不成钢道:“老二啊老二,全天下恐怕就你是个真正的糊涂蛋了!还不快把人给我好好的请出来,否则祸到临头了,可别怨我这个做大哥的没帮过你!”
宁王听到这话,哪里还敢废话,他连问都不问为什么,慌头慌脑太子如何说他就如何做,连忙跑出去亲自将沈江霖请了出来,送到了大堂里去。
沈江霖被莫名其妙地绑了过来,又莫名其妙地被宁王十分有礼地送了出来,等到宁王对着眼前的男子行礼,口称“太子殿下”,沈江霖也怔愣了一下。
他和宁王的交集若是《求仙记》的话,他可不相信,一国储君也和他有什么额外的交集,今夜是太子特意过来让宁王放了他?
周承翊看到沈江霖的第一眼,原本心中的烦躁都被抹平了一瞬,实在是这个沈江霖长得太好了一些,偏又不是那等女气的好看,而是翩翩少年、龙章凤姿,文气天生、儒雅俊秀。
再加上沈江霖出来的时候,依旧是不疾不徐,仿佛他不是那个被莫名绑来的苦主,而是真正被宁王邀请过来的贵客。
周承翊之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脑海中偶尔浮现出来的,是个聪明伶俐的少年天才形象,或许狂傲、或许寡言,却不似如今亲眼所见这般,温润如玉、不疾不徐,仿佛站在他身边,都有一种涤荡内心焦灼的力量。
“沈解元,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还请见谅,今日不如就由本宫的护卫护送你回去,如何?”
周承翊作为中间人,是来给他们两人说和的,事情由宁王而起,周承翊给宁王使了个眼色,好在这回宁王还算机灵,连忙拱手道:“沈解元,实在是你的书写的太好了,我才这般迫切,若是惹你不快了,还请原谅则个。”
虽然宁王之前没将沈江霖放在眼里,可是如今连太子都惊动了,宁王是个能屈能伸的,立马就滑跪了,给沈江霖赔罪也是一点都不含糊。
送沈江霖走的时候,宁王还将那桌两人没有机会来得及吃的席面,都让人装进了食盒,让沈江霖带回去吃,执着沈江霖的手,不舍得他登上马车,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琢光先生,今日多有得罪了,但是你回去之后若是有了手稿,一定、一定记得先给我一睹为快啊,本王发誓一定不会泄露了出去,好好珍藏,千万别忘记了!”
沈江霖对这个宁王实在是恨不起来,说他嚣张跋扈,该求饶就求饶;说他蠢笨,知道硬的不行马上就来软的;说他心机恶毒,将他抓来了也是好吃好喝地供着,礼数周到。
真的只能说,这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个宁王看来是个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太子周承翊已经坐进车架里了,听到外头的对话,额头直跳,这个老二真的是犯起蠢来没边了,但是偏偏他们这些聪明人有时候就拿他这种人没辙。
你和他说不通!
太子解决了此事,还有事要办,便快速启程回宫,走的时候,太子掀开车帘深深看了一眼外头的沈江霖,眼中若有所思。
这段只是个小插曲,沈江霖回去之后整理了心情,和大哥说明了情况后,两人也只能感叹一句皇家之人做事任性。
沈锐追问起的时候,沈江云帮忙做了遮掩,只说宁王找错了人,虚惊一场。
沈锐这才放下心来,在牺牲儿子还是牺牲自己之间,沈锐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他不愿意深入去探听为什么宁王要绑走沈江霖,生怕沈江霖是触怒了皇子而遭此劫,甚至沈锐当时心中是非常怨沈江霖的,不知道他在外头到底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若是到时候荣安侯府因为沈江霖而受牵连,沈锐真的是想杀了沈江霖的心都有了。
听到竟然是个乌龙,沈锐才又端出了慈父的面孔,对着沈江霖嘘寒问暖起来。
沈江云看向他父亲的眼神,一再失望。
这件事毕竟发生时间极短,沈江霖当天夜里就回来了,便是荣安侯府的许多仆人都不知道此事,只以为沈江霖当天是出去会友才回来的晚了。
这个小插曲没有引起什么风浪,又是临到年关,众人都忙碌的很,再加上侯府内新生了两个小主子,更是一团忙乱喜气的时候,很快大家都抛之脑后了。
等热热闹闹过完了年,二月初九,便是春闱第一场正场,沈江霖拿起熟悉的考篮,再一次踏上了征程。
考试的地点依旧是之前的贡院,沈江霖已是十分熟悉,毕竟他在里面可是度过了十分难忘的九天,而今又是三场九天的考试,想一想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要熬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便已经让很多人充满了恐惧了。
再加上春闱可不像乡试的时节,乡试的时节天气不冷不热,会试说是春闱,可是京城的二月初九,距离春天还早的很,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沈江霖就听到外间伺候的小丫鬟惊呼,说外头又盖上一层白霜了。
气温不见升高,虽说不是滴水成冰,但是寒风一吹,依旧让人瑟瑟发抖。
在这样的情况下,众位举子依旧要经过脱衣散发的搜捡,一点都不能含糊。
而且越往上考,搜捡起来越认真严格,毕竟若是通过了会试,便是官身,鲤鱼想要跃龙门,自己不先脱一层皮,哪里轮得到你?
好在沈江霖早就意识到这个年代一个好的身体素质胜过一切的道理,他自从穿越过来后,一直没有停止过锻炼身体,寒暑不歇,平时别说伤风咳嗽,就是个头疼脑热都是没有的,十分自律康健。
举人的身份在这些搜子面前什么都不是,众人鸦雀无声地排队,一一通过搜捡,都是老考试人了,所幸没有抓到可疑之人,众人浩浩荡荡地依次排队进入了贡院。
会试考试,整个大周朝所有的举子相会京城赶考,沈江霖是占了地利了,其他人则是天南海北都要赶过来,只为这一场考试。
参加会试的举子这次一共有近九千人,九千人中最后只取三百人,会试之难,难于上青天。
沈江霖走到自己被分配到的考棚,考棚前两年朝廷重新修缮过一次,他们幸运是修缮好的第一批考生,基本上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便是这次考棚中的两块木板都是簇新的,想来是之前的已经破烂不堪被扔掉了。
十八名考官在考生全部入场之后,开始下令关闭一道道大门,辕门落锁,除非考完开锁,否则再无人可以进出。
沈江霖从十岁进入这个身体,到了这个异世,就一直在不停地读书学习,哪怕是最闲散的在黄宁村的两年,他依旧每天安排了时间放在读书上,七年的日日夜夜,再加上上辈子读的十来年书,何止是寒窗苦读十载?
周围的考生大都十分紧张,有些人是第一次考,心中忐忑不已;还有些人是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第四、五次考了,依旧难以平静内心,想到自己要在如此多的举人中脱颖而出,实在是很难有把握。
一面是平步青云、高官厚禄;一面是手不释卷、寒春苦读,中了就是前者,没中便是后者,一切重新来过,三年又三年,三年何其多?
放眼望去,好似只有沈江霖是如老僧入定一般,根本没有太多情绪波动的,但是他心中不是没有目标。
他的目标不单单是中这个进士,更是要中魁首。
师父师母的殷殷期待;需要自己庇护的家人朋友;行走在世间看到的诸多不公与困苦;被宁王毫不放在眼里的轻视……
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用一举成名天下知来捍卫,只有自己走的更高、站的够远,才能让人看见他、相信他、跟随他!
师父唐公望曾对沈江霖道:江霖,为师知你生性淡薄,并非是追名逐利之流,但是人总有自己的理想,总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想爱护的人。若无入世,何谈出世?等尝过世间百味后,再讲归隐田园吧,你尚年轻。
你尚年轻。
沈江霖的心思埋藏的再深,可是在阅人无数的唐公望眼里,还是能看出破绽。
唐公望的话,沈江霖听懂了,人生就是一场体验,年轻的时候就该去追求波澜壮阔的人生,不要等到年老之时再追悔莫及。
他的淡薄疏离,在于他上辈子没有牵绊很深的家人,在于物质生活的极度富裕,在于他过于能够看透人心的聪明,而现在,他是应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会试的考试内容和乡试几乎一样,四书五经中选题作时文九篇,五言八韵诗三首,策问两道。
对比时间来说,这些题量还是很大的,若中间稍有意外,很有可能完不成。
沈江霖对于很多题目的解读如今已有了肌肉记忆,如何破题、承题,如何用词用典用韵,一旦确立好思想,下笔如有神,片刻不停。
三日复三日,三日又三日,冒着寒风笔耕不辍,入了神写文章,有时候手上会冻到没有知觉,等到发现蘸墨的砚台都有些凝固的时候,沈江霖才恍然回神,加了点水继续研墨,继续写,仿佛是一个不知道疲倦的考试机器。
贡院里有人考着考着就倒下了,被官差拖下去放到贡院集中看管的房间内让大夫诊治,从此失去了考试资格;也有人突然考疯了,把试卷答题纸全部撕碎,然后趴在桌板上嚎啕大哭,考官立即赶过来,勒令官差堵了嘴压下去;还有人在考试期间沾染了风寒,咳嗽声不断,呼哧呼哧鼻子不通、呼吸声极重,甚至脸上都有了不正常的红晕,但是依旧坚持在考。
众生百态,不一而足。
但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未来在奋笔疾书,笔下落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了是否是他命运的转折点,没有人敢松懈下来。
等到陆庭风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满意地读了一下全篇,觉得自己这次是超常发挥了,真正做到了文思泉涌,宛如天成!
他举目四望,看到的是黑压压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考棚,心中暗忖:不知道沈江霖是坐在哪个位置上,今年的会元又会花落谁家?
陆庭风对自己很有自信,世间能让他看的上眼的对手,唯沈江霖一人耳!
一般来说,哪怕得了会元,等到殿试那一场的时候,皇帝还会另外选择自己心仪的状元出来,不一定会元就是状元。
但是今年是比较特殊的。
他和沈江霖都是连中小三元,又各自中了解元的,若是他们中无论谁中了会元,那么这个状元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盖因已经连中五元了,再有一个状元,那便是六元及第,这可是大周朝创立以来,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这般殊荣,不仅仅是中了六元的人的,更是大周朝的皇帝的。
只有文风鼎盛的情况下,才能出现这般六元及第的大才,是对封建统治者的无上褒奖与肯定。
陆庭风所料不错,当会试一考完,坊间的赌场中已经开始开赌盘了,他和沈江霖以及另外几个府的解元被放在了一起,而目前为止,他和沈江霖的呼声是最高的。
他居第一,沈江霖居第二,他的赔率是一比二,沈江霖的赔率是一比三,下注之人极多。
陆庭风听到小厮回来和他说了这个事情后,心情微妙的有些好,忍不住问道:“坊间为何认为我能比沈江霖更有机会取中会元?”
小厮九鼎“嘿嘿”憨笑了两声道:“他们都说少爷您比江霖少爷年纪大,读书时间长,名声都一样大的话,应该是少爷更加厉害一些。”
陆庭风噎了一下,只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如不听的好。
九鼎挠了挠头,不明白为什么少爷好像有点不开心,想了想又问陆庭风:“少爷,上京的时候太太让您考完之后,便去赵家拜会,您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太太把礼都备下了。”
陆庭风想了想,点头说好:“等我先递上一封拜帖,三日后再去便是。”
陆庭风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亲事操碎了心,最后兜兜转转地说到了京城赵家姑娘。
赵家如今风头很盛,赵家姑娘的父亲赵秉德如今官拜正三品工部右侍郎,赵家族中子弟近些年来在官场上很是活跃,升迁人不少,陆庭风也没想到,赵家千珍万宠,留到如今还未出嫁的宝贝姑娘,居然有意思和他结亲,还是在他尚未考中进士的情况下,就愿意结两姓之好,确实让他有些好感。
过了几日,陆庭风就携礼拜见了赵秉德,赵秉德见陆庭风果然一表人才,心中很是欢喜,想到女儿说这陆庭风是未来的状元郎,且后面官途一帆风顺之后,更是想立即定下这门亲事。
这几年来,赵秉德已经觉得女儿预知未来的能力越来越弱了,很多事情和她说的都有出现对不上的情况,好在他自己本就是一个有能力有决断之人,几次逢凶化吉,如今登上了三品高位,手中握了更多的权力后,听到女儿说过未来的状元郎是陆庭风后,赵秉德就有了这个结亲念头。
女儿留在家中已经这么多年了,他迟迟没有给女儿再定下亲事,张氏对此已经很不满了,甚至隐隐有些猜到了赵秉德的心思,言语中有过几次试探,而赵安宁同样也在给他这个做父亲的施压,希望赵秉德如今拥有了权力,能够实现当初他对自己的诺言,帮她报复沈家。
若是荣安侯府还是当年那样,只有沈锐一个软脚虾当家,赵秉德便是当作哄女儿开心,对付一下荣安侯府那又如何?
可是这两年,他虽然一升再升,可是荣安侯府那边也没闲着,大儿子、小儿子的出息不必说了,大儿子攀的亲家是辽东赫赫有名的总兵钟涛,小儿子的师父是退下来的高官唐公望,唐公望更是牵扯出了两个十分能干的儿子,还有他一手提拔出来的梁尧臣,有了这些人在,赵秉德如何敢轻举妄动?
对方不是软柿子了,捏不起,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将对方一击即溃,赵秉德是不想冒这个风险的。
为此,赵安宁对他施压过很多次了,若不是他每次都好言好语安抚好了赵安宁,或许父女两个早就闹翻了。
如今乘龙快婿在此,赵秉德想着将女儿嫁过去之后,或许转了心思,有了夫君后就不去想荣安侯府的事情了,如此一来,既解决了他的麻烦,又让他在官场上再得一个助力。
赵秉德愿意俯身屈就,两个人就没有谈不拢的,谈了一会儿,眼见着到了饭点,赵秉德邀请陆庭风到外边“知风亭”内一同用午膳,美其名曰可以观一观他们赵府府内的景色,实际上这大冷天谁想在外头吃饭?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陆庭风从善如流,果然两杯酒下肚,就远远看到一个女郎款款走来。
想来这就是赵家小姐赵安宁了。
陆庭风视力很好,很容易就看清楚了赵安宁的面容,长得确实美貌卓绝,只是整个人有些冷冷清清的,遥遥在廊庑下走过后,也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便离开了。
赵秉德见陆庭风一直目送着赵安宁离开,心下已经觉得是稳了,自己女儿这般长相、这般家世,想来是没有男人会不心动的。
陆庭风默不作声地继续和赵秉德吃酒吃菜,其实心里并没有对赵安宁有多大感觉。
或许有些男人很喜欢那种冷淡的冰山美人,有征服欲,但是陆庭风却是喜欢那种娇俏活泼、柔情似水的女子,赵安宁容貌是极美的,但是人却是冷冷的,并没有给陆庭风那般的感觉。
所以陆庭风欣赏这种美,但没有被其打动。
只是两户人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年龄相仿,陆庭风想着,赵家小姐定然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母亲既然相中她,赵伯父又是如此豁达爽朗之人,想来成就这段姻缘应该不差。
陆庭风挑不出毛病来,况且他如今更多的心思还是在会元的争夺之上,故而想着若是再去打听打听,没有什么问题后,就禀告母亲上京提亲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