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霖上次中了生员再加上过年期间拿到的一些红封, 手头差不多有个现银两百两左右。
沈江霖每个月的月例只有三两银子,这对普通百姓来讲,自然不少, 但是对于一个侯府少爷来说,却实在不多, 原身沈江霖不需要考虑人情往来,在侯府里算是包吃包住,族学里也不费什么心思, 三两银子基本是用来他买一些孩童喜欢的小玩意。
但是如今沈江霖却是有在外交际的需要的。
最近得的两百两中, 他拿出了五十两孝敬了生母徐氏,两个姐姐一人给了十两, 为了被底下人知道了不好交代,嫡母魏氏借着生辰, 又送了一扇精巧小檀木屏风, 便又去了三十两。
拜师之后,发现师父师母视力老化,他找人做了两幅眼镜,用的是天然琉璃磨的镜片, 工艺繁杂、造价不菲, 光是这两幅眼镜就花去了八十多两, 沈江霖手头的现银, 实在不多。
“大哥, 我手头大概还剩下二十两不到,你要是用得上, 我即刻就去取来。”沈江霖向来不太在乎金钱,听闻沈江云需要,就将自己手头所有的数额都说了出来。
现代的沈江霖十岁丧父丧母, 面对豺狼虎豹般的亲戚,他只有刚强果断起来,保护好财产让他在年幼时,有一个立足之地,才与这些人斗智斗勇、分毫必争,等到沈江霖长大后,因着独到的眼光和对金钱无所谓的态度,投资了一些学校同门师兄弟的创业公司和他自己看得上的项目,反而资产百十倍暴增,让沈江霖从未因为金钱而苦恼过,金钱对于他而言,从来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沈江云听罢弟弟手头的现银数量,沉默了。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我再去别处想想办法。”
看来这二十两太少,解决不了沈江云目前的问题。
沈江霖眉毛一扬,转瞬就想到了:“可是大哥又看中了什么颜色?”
最近沈江云刚得了一匣子画笔,想来这个是够的,能让沈江云花大钱的,恐怕就是各色颜料了。
沈江霖也是看着沈江云画画久了,才知道这个年代的作画,是一件极为烧钱的事情。
各色颜色都是天然物质提取,十分难得,例如朱红色是由白云母提取,石青色用青金石提取,橘红色是由雄黄提取,石绿色则是孔雀石提取,这还是市面上常见的颜色,若是一些其他更加难得的颜色,所费更高,因着这些颜料还需要提纯,所费人力和提纯设备更是难以估量的价格。
沈江云作为侯府嫡长子,一个月月例便有十两,各个节气都有长辈红封,再加上魏氏明里暗里的贴补,若是沈江云没有这般烧钱的爱好,着实是不差钱的。
沈江云重重地叹了一声,拿出他最近画的斗方给沈江霖看:“上次你和我说,画作应由实到虚,由形到意,我便有了想法,最近一直在研究工笔画,之前的一套颜料已经要用完,再想淘一套,可得这个数。”
沈江云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沈江霖瞬间明了,这还要两百两啊!
如今因着沈江云已经中了生员,沈锐便不大管着沈江云的课业,魏氏是知道沈江云在私下里画画的,只是她经历了之前的事情,已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沈江云果然中了生员,且没有耽误了学业,魏氏就更加不管了。
虽说不管,但是因着要画画明着再向魏氏索要银钱,沈江云终是不敢的。
沈江霖细细看了沈江云最近的画作,比之去年又进精了许多,加上有魏氏打掩护,他作画的工具与颜料越发的多了,这次画的是几幅人物肖像,都是家中常见的人,沈江云每一幅都观察入微,画在纸上栩栩如生,就连衣服褶皱、人物神态都能很好的捕捉到,再加上颜色上的好,浓重清淡过渡都处理的相当好,其中有一幅画的是魏氏身着一套石青绿褙子的半身像,随着光影的折射,将石青色的由浓转淡都细细描绘了出来,头绿转道四绿十分自然,比之现代的工业颜料更有层次感。
沈江霖看着这些画作,沉吟了半晌,有了个主意:“大哥,你这个画作,可愿意卖?”
沈江云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敝帚自珍,其实不怕二弟你笑话,我也把我的画作偷偷让秋白放到画坊去卖,只是人家收画的店家,只愿意出一二两银子一幅收我的画,这个价格连我颜色的本钱都收不回来,实在是欺人太甚!”
沈江云除了嫌弃价格太过低廉,更因为那些画坊掌柜的看人下菜碟,见画作上的印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哪怕沈江云的画作有可圈可点之处,他们也不愿意花大价钱去收。
沈江霖了然地点点头,大哥如今思想越发活络,倒是也想到了以画养画的主意,只是到底年轻没有经历过太多事情,被那些店家打击到了。
商人向来坐地起价,开出这个价格虽然有死命压价的成份在,但是若卖不出去,其实也不过是一堆废纸,那些店家也是承担了风险的,对于一个没有名气的画家来说,自然是价格压的越低,风险越小,利润越大,这是商人这个角色必然做出的选择,倒也是无可厚非。
沈江霖虽然没有那么在意金钱,但是他从来不缺乏商业的头脑,脑海中稍稍思索了一番,认真道:“大哥,直接卖画自然要受这些店家的刁难,除非你已经成名成家,在这个画作圈子里有了名气,或是有个大家国手为你作保,别人才会对你的画作高看一眼。画作的价值并非只是看其本身,许多人更加看重的是画作者的名望。而名望的打造,是有一个过程的。”
就像历史上那么多的名家名作,就真的如此难以替代,就真的如此无与伦比吗?
梵高生前创作了那么多的画作,却依旧穷困潦倒地过完了一生,活着的时候就卖出了一幅画作,一直到死后,才名声大噪,一画难求。
后世又有多少人模仿梵高的画作模仿成了产业链,可是模仿的再像又如何?与他的技法笔触几乎以假乱真又怎样?赝品就是赝品,终归再无第二个梵高的成就。
有时候名望甚至高过于画作本身。
沈江云其实也有想过这一点,但是到底有些难以接受。
况且对沈江云而言,他心中还有不曾对沈江霖说出的野望。
他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画作能够名流千古,自己能够像自己膜拜的那些画作大师一般,名噪画坛。
若是此时不爱惜羽毛,一二两银子便随意卖出自己的画作,想要靠着这条路去谋得一定的钱财,那么前期必定是要大批量地出售自己的画作,籍籍无名便也罢了,若是真的有了成为名家的那一天,必然是要被人拿出来说嘴的。
他并非什么贫苦百姓出身,却为了银子大肆出卖自己的画作,不仅仅是对自己未来名气的一种贬低,更会让人质疑他的品性。
这是沈江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沈江云本质而言不是一个张扬的人,但是沈江霖从他大哥的未尽之言里面,感受到了沈江云这层意思。
沈江霖觉着自己的大哥想的是对的,甚至有些欣慰于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和方向。
“我暂时还没得名师指点,画技更未炉火纯青,所以我说此路不通。”
沈江云愁眉不展,心中已经想着还是问母亲魏氏讨要一些银钱,只是手心向上,总归是有些没脸的。
沈江霖却道:“大哥,那你有没有想过,用另一种形式卖你的画作,比如说给画本作插图绣象这种?”
沈江云闻言,有些诧异道:“这种我倒是见过,只是这种画作一般都是作版图拓印,看不出画作者的真实水平,颜色也只是黑白二色。”
目前有一些热销的话本子,业内会将一些高潮情节请画师作画后,让雕刻师跟着画作制版,然后再拓印在纸上,因着只是刷一层黑墨,再加上印刷手法的参差,大部分时候只要求画作简单明了,线条流畅清晰便可,根本看不出画作者的水平。
画师便也不大用心去细细描摹,毕竟画认真了,最后印出来了,也看不出原图效果的十分之一。除非是十分火爆的画本,还会请一些有点名气的画师去画,其他画本请的只是水平一般的画师而已。
“是也不是,大哥,你可有想过自己画一本画册,上面所有人物情节都画的栩栩如生?这样一本精装画册,必然有愿意出高价的人去收藏。”沈江霖解释道。
只是沈江霖话音刚落,沈江云吓得连忙捂住沈江霖的嘴,骇然道:“嘘!二弟,你也太大胆了一点,我怎么、怎么会去画这种东西!”
沈江霖见到自己的大哥双颊飞红,有了羞恼之意,沈江霖愣了一下,回想了自己刚刚说的话,顿时恍然大悟过来——他大哥竟然以为他说的是春、宫图。
“咳咳,大哥,我说的并非这种画册,你听我细细道来。”
见自己误会了弟弟的意思,沈江云也回过神来,顿时脸上红云更甚,是啊,弟弟才多大人,哪里就会让他画这些。
收拢了心思,沈江云仔细听沈江霖的主意。
“大哥,咱们可以先写一个话本子出来,将故事写好了,然后大哥你将这些故事画成画作,画作先找一家制作精良的印刷坊印刷成册,再将手绘本作成精装本,看反响情况限售二十到五十本,只要引起了轰动,京中达官贵人如此之多,自然会有许多想要这些精装绘本的人,届时咱们再做画展,打造名气,画展中的画作全部围绕话本子的角色和场景而来,每一幅图都可竞价卖出,如此一来,何愁无钱无名气?”
沈江霖一口气说完,沈江云都听入神了。
这样的手段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是二弟说来却是信手拈来,若是真的如二弟所说进展下去,这必定会在京城中造成极大的反响,说是名利双收都不为过。
但是沈江云也听懂了其中的关键之处:“只是这话本子是其中成败之关键,我们得找一找京中书肆,寻摸一番如今最受欢迎的话本子笔者,若是此人愿意与我们合作,方才能进行下去。”
沈江霖断然否决:“找已经成名的笔者,波折颇多,对方很可能都不在京中,就算在京中,对方可否愿意相见,可否同意我们参与作画都是一个未知数,倒不如自己写。”
沈江云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自己写?”
“对!”沈江霖肯定道。
“谁写?”沈江云脱口而出问道。
“我写。”
沈江霖想,这应该不成问题。
沈江云沉默了……
他没了刚刚的乐观,二弟总有出人意料之语,但是这次实在有些过于自信了些,他有些艰难开口:“二弟,你看过几本话本?”
来到这个世界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连安身立命都没做到,哪里有闲情逸致去看话本子?
沈江霖诚实地摇了摇头。
沈江云:……
“大哥,这样吧,你给我几天时间,我先写一版给你看看,若是你觉得可以,我们再论其他如何?”
沈江霖言之凿凿,沈江云喜爱这个弟弟,哪怕心里根本不信弟弟能真的写出什么精彩绝伦的话本出来,依旧硬着头皮点头,想着若是拿到了二弟的话本子,还是要斟酌一下言辞,别太打击了他。
沈江霖虽然没怎么看过这个时代的话本子,但是在现代的时候,出于一些猎奇心理,他还真看了不少小表妹推荐的小说,各种风格的都看过一些,否则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小说中的世界。
不过为了贴近大周朝人民的审美,沈江霖让知节将市面上最火爆的话本子都买了过来,吓得知节话都说不利索了,就怕自家小少爷移了性情,怎么就突然想起来看话本子了!
只是主子有命,知节作为小厮也不敢违抗,况且知节跟了沈江霖这么久,知道自家少爷看着年纪小,但是主意特别正,知节只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偷摸摸拿了银子买了十来本,又用食盒装了,假装是从外头买了小食,从角门跑了回来。
索性没撞上侯爷夫人,知节猫着腰跑到了沈江霖的窗下,透过窗见只有沈江霖在里头读书,这才松了口气,“布谷布谷”叫了两声,沈江霖接到了信号,快走几步到了窗下,将窗支起,把食盒拎了进来。
侯府内人多口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沈江霖并不想让过多的人知道他与大哥的事情。
沈江霖看书速度很快,十来本话本子,只用了一下午就翻完了,看完之后,感觉有些索然无味,情节很是老套,要么是才子佳人,要么是狐仙书生,唯有一本《沉冤记》还有些意思,讲的是一个寡妇上京为其被谋害的夫君沉冤昭雪的故事,里头有一些刑侦方面的专业知识,还有一些隐晦地讽刺官场文化,已经算是大胆。
大概摸清楚了市场的口味,沈江霖心底就琢磨开了。
这个年代写话本子的,都是一些穷酸书生,大部分都有些抑郁不得志,为了糊口,故而去写话本子,毕竟很多话本子是上不得台面的。沈江霖看的还是一些比较正常、受欢迎的话本子,更有一些充斥着颜色味道的艳本,是不会堂而皇之地在市面上流传的,只会私底下传阅,对于一些有门第的人家,更是畏之如虎,对家中子弟是严防死守,绝不让他们沾染沉迷。
笔掌握在谁手中,谁就有话语权,那些穷酸书生的终极目标,自然是进士及第、迎娶名门小姐,走向人生巅峰。当然,这些人中不乏有一些愤世嫉俗者,私下里大肆地抨击朝廷和官场,只是这些话只能自己和知交发牢骚,写不到书中去,毕竟三十年前血淋淋的先例还在眼前。
先帝在时就有发生过文字狱,因着一些书生集结起来出了一本诗集,其中便有暗讽皇帝的,先帝读罢愤而怒斥,下令锦衣卫将这些书生全都抓了起来,严加拷打,许多人忍不下刑罚,又供出了更多的人,后头甚至出现了捕风捉影的情况,只要是自己的政敌,只要是写过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都被人举报上奏,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最后拢共抓了一万多人,京城天牢里人满为患,事情越闹越大,那一年的乡试参与者寥寥,先帝见事情越发不对劲了,才停止了这场越闹越凶的抓捕行动。
故而此后那些酸腐书生再写书,也要掂量掂量,如此多的忌讳下,就连写个话本子,也只能写一些寒窗苦读、灵异志怪之书。
沈江霖凝神细想了一番,摊开纸张,在上面写下了一些文字,其中包括了这篇文的主题,必须是思想正确的,政治正确的,耳目一新且脱离恶俗却又能雅俗共赏等语。
沈江霖定下了基调,脑海中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落笔在“仙侠”。
足够新,他可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观,但是又能与现实结合起来,大周朝皇帝各个信奉道教,从上至下,道家的丹药、法术、符箓很受人信仰;足够安全,涉及不到政治方面的内容,但是又能有苍生大义、锄强扶弱,满足大部分人英雄主义的想法;足够瑰丽,能够将仙家描述的极其美轮美奂,却又能让普通百姓同样充满幻想和沉迷。
沈江霖定下了方向后,一个故事便在他脑海中应运而生,此后数日,他每天散学归来后,除了日常课业外,又多了一项写话本子的事情,正好一边写他一边练字,写起来虽慢,但是他文思泉涌,一点都不卡壳,故而不过十五六日,就写了厚厚一册,约莫有五万字左右。
沈江云自从上次听到弟弟说要自己写话本后,等了几日,见沈江霖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也没有催促,心中想来是弟弟写不出来,又不好意思和他讲,平日里两兄弟相处的时候,沈江云还特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就怕让沈江霖难堪。
结果到了月末,沈江霖竟真的拿着厚厚一本册子过来了。
这册子连个封皮都没有,只是用纳鞋底的线装订了起来,显然做的匆忙,只是为了不让书页乱了而装订起来而已。
沈江云心中暗道,弟弟这显然是费了心了,这么厚一册,便是光写这么多字,都得花上不少时间,而且一入目的字,还个个都写的极好,少有涂改增删,写作之人的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自己一会儿,可一定要认真拜读一遍,就算弟弟写的不好,也要绞尽脑汁多找几个点夸夸他,否则这般费尽心力的作品得不到一句夸赞话,不知道弟弟会不会躲起来哭。
沈江云这般想着,含笑着接过了沈江霖的手本,但是他打心眼里没报什么太大的期待,结果只第一句话,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昆仑之巅,万年雪域,顶峰插着一柄昆仑神剑,据称得此剑者可诛杀世间一切邪佞,数万年来无数大能前来拔剑,无人能撼动一分,今日这柄昆仑神剑却将迎来它的主人。
这是……要讲什么?
这些文字它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仿佛有着莫大的魔力,吸引着沈江云接着往下看去。
故事讲的是一位根本没有任何武力的俗世少年,因有着世间最罕见的天赋,机缘巧合之下被当世第一修仙大派昆仑派所选中,成了昆仑派三长老座下亲传弟子,刚刚开始入道,却在一次偶然之下拔出了三分昆仑神剑,引起风云变色、天地震荡。
而在这个世界里,魔域与修仙正派已经大战了数千年,难分上下,有传言称,得此神剑,修成神功,便可一剑涤荡魔域,世间将重归宁静。
少年在后知后觉中被师门给予了厚望,每日勤学苦练,与师兄弟一起进行宗门大比,前途一片光明,但是无人知晓他因为在拔剑过程中遭到了反噬,他的肺腑之中有一道魔气在滋生。
故事便停在了这里。
沈江霖开篇宏大,将昆仑山仙域之境描绘的栩栩如生,仙家气派、万般惊人手段、修仙等级等一一道来,再加上主人公一路过关斩将的经历,只要一读便入了迷,再也拔不出来了。
沈江霖见沈江云读的入神,再顾不上和他说话,和他说了一声“有事先行“,沈江云也只是挥挥手,一声不吭地又翻过了一页。
沈江霖无奈,见天色已晚,自己今天的课业还没完成,只能先回去了。
沈江云一看便看到了夜半时分,等到他看完了最后一个字,长吸一口气抬头的时候,只见书房内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灯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了,外头万籁俱寂,只余虫鸣,手边茶盏一碰,已经全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