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后,他们一起去去了秦小丽的订婚宴。
秦小丽和男友爱情长跑六年,分分合合数次,终于修成正果,虞景见过她那个男朋友,挺周正的长相,性格也不错。
但秦小丽曾经和虞景吐槽过他的性格,太温吞,也不够浪漫。秦小丽是个很追求生活的人,他们常常在很多问题上都各抒己见,能走到现在,可能是因为爱足够包容。
三张桌子,十几个人,虞景和陈岁聿坐在一块,看着秦小丽笑着走过来和他们敬酒。
“订婚快乐,”虞景偏了偏头,笑着说。
秦小丽举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看看虞景,又看看陈岁聿,嗓音里也带着笑:
“也祝你们。”
饭后双方长辈离开,一群人立刻赶了下一场,金碧辉煌的灯光中,是更适合年轻人的夜晚。
虞景看起来也很高兴,被秦小丽一个劲地拉着聊天,喝了不少,后来说头晕,陈岁聿就让出点儿位置,让他躺下,把外套盖在了虞景身上。
秦小丽懒懒散散地靠在沙发里,突然咧开嘴笑了。
她顺手拿过酒杯,倒了整整大半杯红酒,递给陈岁聿:
“你知道吗,读高中的时候,我第一眼见到虞景,就觉得不对劲。”
陈岁聿伸手接过,衬衫袖口随意往上挽了两圈,腕骨劲瘦,闻言偏开头,扫了她一眼:
“你又知道了。”
“真的,我这双眼睛很准的,”秦小丽看起来已经有点醉了,找了半天酒杯没找到,干脆抱着瓶子吹,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一看就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是吗,”陈岁聿不置可否,倒是想起来一些其他的,“以前你们也说温燃一看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秦小丽摆摆手:“那不一样。”
温燃美丽,特立独行,带着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乍一眼看过去,的确和我行我素的陈岁聿很配。
但可能因为陈岁聿从小到大拥有的不多,所以更看重自己可以拥有的东西,他享受虞景的依赖,也需要虞景无时无刻出现在自己身边。
当然,这只是秦小丽所认为的。
陈岁聿没有反驳她说的对或者不对,事实上他从来没把虞景和温燃放在一起比较过,温燃可能是很好,但不妨碍在虞景迷路的时候,陈岁聿满心满眼都是想着他一定不要出事。
这和温燃,和其他人本来也无关。
“……我其实没想过你们还能再在一起,陈岁聿,你这人心狠,”秦小丽眼睛有些迷离,用手指指了下他,“我还劝虞景呢,叫他放弃得了。”
陈岁聿毫无波澜地听着秦小丽的质问,看她抱着瓶猛吹,他没有小气到会和醉鬼计较。
只是有些东西琢磨起来很有意思,比如秦小丽好像从始至终都是站在虞景那边的。
友情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就像明明陈岁聿和秦小丽才是同学,但她和虞景的关系就是更好,这么几年,没有虞景在的时间里,他们见面的次数也少得可怜。
直到秦小丽醉意熏熏地撑着手臂靠过来,闭着眼睛,喃喃着说了句:
“这几年我都不敢见你,看到你就心虚。”
她不太舒服地翻了个身,嗓音又低又抖,良久,才慢慢吐出一句:
“我害怕啊,陈岁聿。”
陈岁聿拿着酒杯的动作一顿,眯了下眼睛,然后想到什么,脑子里有一根细弦,倏然绷断了。
这五年,他喝秦小丽见面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最早的那次,是虞景离开的那年暑假。
陈岁聿坐在杜波的网吧,突然接到秦小丽的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信号不好,秦小丽那边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说的话也有些奇怪,藏着掖着的,问他在哪儿。
“星际网吧,”陈岁聿说。
这一通电话挂断没多久,秦小丽就到了,推开门的时候,陈岁聿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他下颌微微抬了下:
“拿的什么?”
那天的秦小丽其实有些反常,总是不愿意和陈岁聿对上视线,目光四处乱瞥,坐下的第一句话是:
“虞景有没有和你联系?”
陈岁聿眉峰不明显地一蹙,没应这句话,只是伸手,把桌上的烟盒拿了过来。
他拿着烟,也没点燃,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香烟脆弱的外衣,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不耐:
“找我干什么?”
秦小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我好像看到了你爸爸的消息,绑架勒索,判了无期徒刑。”
陈岁聿原本伸出去的手在听到秦小丽的话后停住了,也没接那份报纸,眼睛随意瞥了一眼,淡声问她:
“什么时候的事?”
秦小丽拿着报纸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说:
“就前段时间吧。”
她打量着陈岁聿的脸色,轻声开口:
“你不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陈岁聿转过身,盯着电脑上飞快跑过的数据,脸色始终没什么变化,像他们谈论的只是个陌生人。
“还有什么事吗?”
秦小丽说“没有”,但还是坐了一会儿才离开,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门安静地合上,陈岁聿察觉到她可能是有话要说的。
但要说什么,为什么没说,陈岁聿也懒得去思考。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说陈胜南的消息。
陈岁聿看着彻底醉过去的秦小丽,神色明明暗暗,更多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握着杯子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再往前,关于陈胜南的消息,是出现在他和虞景的谈话之中。
那应该是个假期,国庆还是什么,陈岁聿记不清了,他陪导师外出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虞景躺在江城的出租屋和他打视频。
当时的陈岁聿也很忙,手机放在桌上,只能看见脖颈和一点儿锁骨,敲击键盘的声音没停下来过。
虞景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柔软地垂下来,遮住了他的一点眼睛。
他趴在枕头上,偏着头,总是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以往大多数时候是虞景负责说,而陈岁聿倾听。
那晚的虞景很安静,安静得几乎有些反常,许久,才开口打破沉默,叫他:
“哥,你还记得你爸吗?”
键盘敲击声停下,陈岁聿顿了顿,然后掀起眼皮,把手机抬高一点儿,望进屏幕里,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面的虞景:
“问这个做什么?”
“……”虞景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卧室里亮着昏黄的灯光,衬得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虞景微微眨了下眼睛,瞳仁很浅,说:
“就是突然想到了。”
他又问陈岁聿:
“要是出来了,会不会去找你啊?”
“无所谓,”陈岁聿很快将手机放回桌上,敲键盘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他语气很随意,并没有把虞景的问题当一回事。
虞景愣愣地看着屏幕里陈岁聿修长的脖颈,转动的时候牵拉出青筋,喉结明显。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睛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说:
“我觉得他不会去找你的。”
……
很奇怪,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陈岁聿还是很清晰地记得,虞景说这话的时候尾音微微上扬了下,清润的嗓音穿过岁月长河,仿佛只是昨天。
但随之而来的,是陈岁聿再也无法控制颤抖的手,红酒泼洒过来,他猛地将酒杯放回在了桌上。
陈岁聿突然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2.
很快,陈岁聿找到了陈胜南所在的监狱,又花了一些时间争取到探监的机会。
带着手铐的老人在狱警的监视中一步步朝他走来,瘦骨嶙峋,面色枯槁。
但那双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瞬间将他带回无数个不得安宁的夜晚。
好像这是他们时隔十几年的再一次相见,两米的距离,但玻璃隔绝一切。
陈岁聿将目光收回,抬手拿起电话,放在耳边。
陈胜南的呼吸透过声筒传过来,让陈岁聿联想到打谷机的风箱。
许久,陈胜南突然朝他微笑,缓慢而肯定地开口:
“你还是知道了。”
是一个肯定句。
没有假惺惺的问候,也没有客套疏离的寒暄,平铺直叙更适合此刻,这也许是血脉传承的心照不宣。
陈岁聿很稳当地握着电话,平直地盯着陈胜南,没有否认他的话:
“我要听你说。”
“我说?说什么?”陈胜南笑起来,继而喉咙挤出一股哑意,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偏着头,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说……那个小孩儿挺聪明的,把我算计得彻底,还是说他挺能忍,饿了三天一句话都不肯说?”
陈胜南看着陈岁聿的目光一点点冷起来,他望进盛着冰霜的眼睛,突然想起来别人说他们的眼睛有八分像。
是啊,这是他的儿子,是他一脉相承的烟火,这么多年过去,陈胜南已经快忘干净了。
“陈岁聿,”陈胜南一字一句地叫他的名字,这是自己曾经亲自取的,对方现在过得很好,陈胜南确信,一股迟来的怨恨从胸腔里迸发出来,他眼睛血红,盯着陈岁聿,“我真后悔,当初听了那小子的话,没有直接找你,而是去找了他那个在美国的妈。”
陈岁聿是个何其聪明的人,通过只言片语,足够他推断出整个故事的全貌,何况这并不难,只是有些沉重罢了。
陈岁聿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却觉得一股巨大的拉力扯着他的心脏,直直往下拽,像是要跌落深渊。
他同样地回视自己的父亲,用一种冷得瘆人的眼神,陈岁聿没有笑,沉下脸色的模样看得人头皮发麻。
“是吗,”他的声音很轻,“我也很后悔你当初没有直接来联系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陈胜南轻而易举地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然后陈胜南再一次笑起来,声音尖利,透着年迈的嘶哑,像是野兽在生命尽头的怒吼,强弩之末一般。
“你很爱他,”陈胜南说,“我应该杀了他的。”
大概是他的姿态太过于嚣张,几名狱警迅速上前终止了这段谈话,拽着陈胜南的手臂将他强行拖走了,剩下陈岁聿坐在对面,手上还握着电话,很久都忘了放下。
实际上他和陈胜南之间并没有什么滔天巨仇,陈胜南在他的记忆中是很模糊的,更多的是漠然。
他更倾向于陈胜南是关疯了,压不住藏在血液里的暴戾因子,又或者只是为了单纯地激怒自己,到底什么原因,陈岁聿不得而知。
他只是机械地将电话放回原处,疲惫地靠着椅背,脱力般闭上了眼,半晌,才喃喃出声:
“那我该谢谢你没有吗?”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