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后一副中药喝完,虞景要离开的日子差不多也到了。
虞世茂跟他打了电话,说会开车过来接,让他把东西收拾好,到时候走了就不回来了。
那个时候虞景正趴在茶几上写作业,暖气开得足,他老是喜欢把脱了拖鞋踩在地板上,陈岁聿路过扫他一眼,让他把鞋子穿上。
但虞景拿着电话,跟没反应过来一样,看了他几秒,才慢吞吞说了句好。
十六岁的虞景并没有长大多少,他仍旧只有堪堪170的身高,还是很瘦,垂下头的时候脊柱凸起,透过柔软的明黄色毛衣能看到清晰的骨骼轮廓。
“虞世茂说明天来接我,”虞景突然无头无尾地说了句。
陈岁聿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散漫地靠着椅背,听到这话并不震惊。
虞世茂也跟他通过电话,陈岁聿和他聊了不算长的时间,定下了虞景离开的日子。
他“嗯”了一声:
“待会儿去把东西收拾好,还有苏琼房子里的那些,到时候一起带走。”
虞景说“好”。
陈岁聿低头看了虞景一眼,位置的缘故,他只能看到虞景乌黑的发顶,最中间的发旋儿长得很标致,圆圆的,和毛栗子一样。
桌面上的草稿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解题步骤,陈岁聿摸了把虞景的栗子头,干脆让他别浪费时间:
“别做了,一个几何题做了十几分钟答案都是错的,去收拾东西。”
虞景没动。
他只是在听到这话时塌下了肩膀,仿佛泄了气一般,垂头丧气地说:
“我数学本来就不好。”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只要虞景往后稍稍一退,或者陈岁聿往前一步,他们就能靠在一起,陈岁聿听见他的话,有些好笑,也觉得无奈。
他微微往前倾身,伸出食指点了点虞景画的辅助线:
“把这条辅助线删了。”
虞景“哦”了一声,把线擦掉,又咬着笔思考了一会儿,尝试性地列了几个公式,在草稿纸上计算了好一会儿,才把答案算出来,扭头问陈岁聿对吗。
“对了,”陈岁聿眼角上挑一点儿,平静地看着他说,“看来也不算太笨。”
虞景做对了题目有点儿高兴,但陈岁聿的调侃也让他很不服气,他把笔放下,往后靠在沙发下半截的座包上,反驳道:
“我本来就很聪明。”
陈岁聿懒洋洋“嗯”了一声,算是敷衍的应和,他垂着头看着手机,手指不时按动按键,应该是在和谁发信息。
客厅骤然安静下来,虞景也没再说话,就着姿势沉默地打量着陈岁聿。
他发现陈岁聿很不喜欢穿深色,除开校服,陈岁聿身上永远是白色居多,也一直都把白色穿得很好看,虽然衬得他有些过于冷淡,但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相反,这样的陈岁聿其实很吸引人。
虞景莫名想起秦小丽和他说过的那些关于陈岁聿的八卦,想到陈岁聿以后也会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就像他们这样,坐在温暖的客厅,度过很多个寒冷的夜晚。
但这样的生活已经和虞景再没有关系,他明天就要收拾东西走人,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乞讨似地讨一些生活。
当然,这也和陈岁聿无关。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陈岁聿回复完虞世茂的消息,才意识到虞景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了,他正想扭头看看这小孩儿又在做什么,突然感觉自己腿边一重,是虞景偏头靠了过来。
昏黄混沌的灯光下,两人一坐一靠,瘦弱的虞景看起来像是陈岁聿养的一种很贵的宠物,但陈岁聿知道他不是。
他把身体的所有重量都压在陈岁聿腿上,即使还是轻,是一个全然依赖的姿势,安安静静地,让陈岁聿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但紧接着,陈岁聿看到虞景很长的睫毛扇动,声音很轻地说:
“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不等他开口,虞景就很快速地接着道,像是无所谓陈岁聿的回答,又好像是害怕他说否定的话。
“但我会想你的。”
虞景固执地不和他对视,但语气如此肯定地说。
第二天晚上,虞世茂就接着虞景走了。
他没有和陈岁聿很正式地道别,说一些悲伤的话,只是在上车的时候,拎着他来时拿着的那个箱子,朝陈岁聿挥了挥手:
“拜拜。”
陈岁聿本来想也挥手和虞景说声再见,但轿车启动太快,只是瞬间,车子就往前开走了。
他站在在原地,目光很沉地盯着汽车尾巴,脑子里突然闪过拿着行李的虞景,薄薄一片,两个箱子好像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因此来得容易,走得轻松。
忽然,一个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虞景像一个像素小人,远远地朝他挥手,又对他喊了句:
“拜拜!”
陈岁聿盯着那抹小小的身影,没有开口,只是很轻地,对着那个小黑点儿点了点头。
即使他知道虞景看不见。
2.
虞景就这样在虞世茂家里住了下来。
虞世茂和他老婆周晶对他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偶尔有的时候会忘记叫虞景吃饭,之后又会和虞景说“不好意思。”
虞景住的地方之前应该是杂物间,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以外就没其他家具了,好在虞景的东西本来就少,所以觉得也还不错。
唯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虞安,虞世茂的儿子,比虞景小一岁,但现在已经没有在读书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醒了就开始打游戏,游戏音效永远开得很大,虞景没看到他出去上班或者学习。
他似乎非常讨厌虞景。
虞世茂的房子只有两个卫生间,虞景和虞安用一个,但在第一天,虞安洗完长达两个小时的澡以后,出来把卫生间锁上了,虞景盯着那个锁看了一会儿,到楼下拿了个锤子把锁砸了。
砰的一下,声音很大。
他和打开门的虞安对视,很平静地看着虞安,当着他的面把手里的烂锁扔进了垃圾桶里面。
等虞景开始洗澡的时候,又发现没有热水。
虞世茂夫妇已经睡着了,虞景不好再去打扰他们,自己一个人检查了很久,结果发现外面的热水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关掉了。
是谁不言而喻。
虞景懒得去和虞安争论,况且虞安是房子的主人,他住在这里,跟租房的外人没什么两样,不用交房租大概是唯一的优点。
他其实也不明白虞世茂他们为什么要接过自己这个烫手山芋。
没过几天,虞景就明白了。
那天他放学放得早,提前回了虞世茂家里,听见他们在房间里说话,估计是觉得虞景还没回来,声音也没收着。
周晶声音挺大地骂虞世茂:
“你赶紧把那病秧子给我弄走,他天天住在这里,每个月的水电费都高出二三十,整天又不说话,一副死人样。”
“急什么,”虞世茂的语气也不算好,“当初你不是同意了吗?再说了,最开始还不是你的主意。”
“我的主意是让他一住进来,你就把虞既远的房子搞到手,结果呢?你到现在都没个动静!”
“那总得等他把戒心放下再说吧,那小子精得很,前几天安安还和我说被欺负了…”
…
虞景站在客厅,很奇怪,那些尖利的声音逐渐远去,变得模糊,到后来虞景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
原来不是突发善心,是有所图。
他的心里毫无波澜,只是想着,这样才对,比起无头无尾的关怀,目的昭然的示好才更合理,也更安全。
理应如此。
从那以后,他回虞世茂的家更晚了些,也不在他们那儿吃饭,很多时候都一个人解决,虞景在备忘录里记下高考来临的日子,暗暗祈祷时间过得再快一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虞景好像变成了一道沉默的影子,学校、虞世茂家里,他在任何时候都把自己的存在感放得很低,不被人关注,也就不会被针对。这是他以前最擅长的事。
他也没有再和陈岁聿联系。
虞景知道,自己是个很大的麻烦,也像个定时炸弹,身体太差,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爆炸,陈岁聿曾经帮助过自己,只是因为他人好。
好人不应该被麻烦绊住脚步。
他有的时候放学会绕一段路,经过星际网吧时往里面张望几眼,但从来没看见过陈岁聿。
那点儿微不足道的联系一旦斩断,他们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倒真的如陈岁聿所说,见面都很难。
只是虞景有的时候做梦,就会梦到在天刚蒙蒙亮的早晨,自己被陈岁聿从被窝里揪出来,淡着嗓子让自己动作快一点儿。
但醒来,虞景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眼时间,发现现在才三点。
他以前睡觉从来不关灯,门也要留一小条缝,可能是因为小的时候被虞既远关过,产生了心理阴影。
陈岁聿当时笑他是不是还要人哄着睡觉,但也默许了虞景的行为。
但在虞世茂家里不行。
周晶会阴阳怪气地念叨这个月的电费怎么这么贵,说话的时候眼神总要往虞景身上瞥,他有些烦躁,但晚上睡觉再也没开过等,房门也关得紧紧的。
只是入睡可能比较艰难。
虞景毫无睡意地盯着天花板,翻了个身,突然听到门口的锁被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