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陈岁聿的手术做了很久,虞景从手术室灯亮的那一刻开始,一直等到灯熄灭,他从来没觉得时间那样难熬过,每一秒都被拉至无限长。
几乎是陈岁聿被推出来的同一时刻,虞景胃里强压下去的滚胀与酸涩一下子从喉咙里冒出来,跑去卫生间吐了个彻底。
那时候天刚刚吐白,陈岁聿清醒过来,一眼看到床边趴着一只脑袋。
平安扣的红绳在白皙的后颈上很显眼,这是他送的,虞景带上去以后就在也没见他摘下来过。
陈岁聿保持着靠躺的姿势,等待麻醉的效果完全过去,才抬了抬腿,趴在床边的人瞬间惊醒,半眯着眼睛靠过来:
“哥你醒了。”
他按下呼叫铃,问陈岁聿: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麻的,”陈岁聿手指微微抬了一下,眉宇舒展,看一眼虞景眼下的乌青,都不用思考,“又没吃饭?”
“不饿,”虞景随便说了个谎,实际上他现在胃里还不住翻滚着,一阵一阵地绞痛,根本没什么胃口。
他把椅子搬得离陈岁聿更近了些,小心翼翼地握着陈岁聿的手腕,但不敢碰那根手上的小指头,接是很难接好了,医生是这么对虞景说的。
疯子的力道太大,一刀下去,骨肉分离,直接将顶部的一个指结切断。现在是很难了,等到以后再生技术发达了,看能不能做手术恢复。
虞景愧疚得什么都说不出来,陈岁聿是学计算机的,没了手指头,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早知道就不接章玉宁的电话了,虞景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想。
又或者,他不应该让陈岁聿陪自己去的,再不济,进屋的时候也应该把门关好。
可是假设那么多,没有任何一条能改变现实,陈岁聿的的确确失去了一根手指,因为虞景。
虞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挽救,他只好将虞既远留下的那张卡给了陈岁聿,还有章玉宁打给他的,一分未留。
但陈岁聿没有要。
灯光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虞景能够直白清晰地看见陈岁聿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淡然。
“不是你的错,”他这样说,“虞景,不要总是把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
虞景和他对视,隐隐觉得眼睛又酸涩起来,他胡乱地擦着自己的眼睛,闷着声音趴进陈岁聿怀里:
“可是哥,你怎么办呢?”
陈岁聿说“没关系”,他摸着虞景蓬松的黑发,手指下移,停在后颈,拇指卡在下颌处,然后微微一用力,让虞景抬起头来。
“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陈岁聿没用力,但虞景仍旧乖顺地保持着姿势,湿漉漉的目光落入他黝黑的眸色之中,在黑夜里,他用两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虔诚地向陈岁聿保证,“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掌心中虞景的脉搏不明显地急促起来,鲁莽而勇敢,陈岁聿如此评价,他微微笑了一下,松开虞景的手:
“可是我马上要走了。”
“没关系,”虞景立刻说,“我会去找你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真挚,像是在许一个必将遵守的诺言,但陈岁聿没有说“好”,相反,他薄唇轻启,却说:
“算了。”
对上虞景不明所以的眼神,陈岁聿微阖上眼,硬是让人从古井无波的语气中听出了零星半点的宠溺。
“不用找,在原地等着我就行了。”
2.
在陈岁聿上学前的一段假期里,虞景粘人得可怕,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预知到戒断反应,还是因为陈岁聿的默许,虞景胆子也大起来。
不算凉快的夜晚,虞景非要抱着枕头,和陈岁聿挤作一床,怕压到他的伤口,还贴心地选择睡在右边。
只是睡相实在太差,到了半夜,陈岁聿就得把虞景从身上扒下来,他半梦半醒的,问到陈岁聿身上好闻的味道,又忍不住贴过去,久而久之,陈岁聿也没有办法了。
连网吧也是一样,杜波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朝虞景促狭地笑笑:
“不学画画了,天天跟着你哥跑?”
“晚上才上课,”虞景觉得杜波有些烦人,表情贱兮兮的,于是敷衍道,坐在陈岁聿身边,写一会儿作业,打一会儿《蹦蹦》,最后作业没写完,游戏倒是过了不少。
就算是打游戏,他也要挨着陈岁聿,最好脑袋都靠过去,等脖子酸了再扭过头来缓缓。
杜波简直是没眼看。
他抓住陈岁聿接水的间隙,没忍住问:
“他怎么回事儿?”
陈岁聿顺着他的目光偏过去看一眼,虞景操作键盘,屏幕里的小人很快地跳过陷阱,平稳落在草地上,他“嗯”一声,语气上扬,表示疑问。
“嗯什么?”杜波简直不知道陈岁聿在想什么,“你看不出来这小子喜欢你?”
陈岁聿手都没停一下,又“嗯”一声:
“看出来了。”
杜波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文,不由得瞪他:
“然后呢?”
陈岁聿看他一眼:
“什么然后?”
他这反应很奇怪,跟不当回事儿一样,但陈岁聿不该是这样的人,杜波心里那股不对劲又往上冒,便试探着打听一句:
“你和温燃真没联系了?”
在听到温燃两个字的时候,陈岁聿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看他这个反应,杜波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说有没有关系?”杜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压着声音道,“你要是和温燃有联系,我就还能说一句你和虞景兄弟情深,要是没联系……“
“陈岁聿,你是要疯啊?”
陈岁聿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闻言也不放在心上,语气平缓,一句话气得杜波差点儿撅过去:
“你就当我疯了吧。”
九月份,陈岁聿开学,开学那天虞景在补课,没有去送他。一天的时间,两个人的距离就从一米不到变成了一千多公里。
虞景起初非常不习惯,他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和他一样,很容易生出一种“被抛弃”的情绪,当他回到家,看到所有一切都变得冷清的时候,就好像自己回到了苏琼的单元楼,只剩下他自己。
他又开始频繁失眠,这样的状况在他睡到陈岁聿房间以后才有所改善,属于陈岁聿的味道仿佛一种催眠剂,能让虞景从清醒状态抽离出来,拥有一个质量不算好的睡眠。
这样的次数多了,一次虞景再次醒来时,发现床单湿了。
他在陈岁聿的房间,在睡梦里,做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巨大的热潮海啸般向他袭来,在释放的刹那,虞景依旧觉得空荡。
也许是因为想念。
他不知道陈岁聿是否也会这样,但国庆节陈岁聿回到家,虞景的状况并不算好,戒断反应好像长得漫无边际。
晚上虞景总是要凑到他身边,紧紧挨着陈岁聿,有的时候腿也不老实地蹭过来,白皙光滑的皮肤贴近他的,陈岁聿就觉得好像是在惩罚自己。
他只好把虞景从身上扯开,可下一秒,虞景又从后面抱住他,呼吸撒在陈岁聿的背脊,等转过身去,虞景睡眼惺松地亲吻他的颈侧,嘴唇柔软,扑洒热气,他含糊不清地说:
“晚安,哥哥。”
陈岁聿想,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
3.
那之后他们开始频繁地通话和发短信,虞景是艺体生,课程压力没那么重,但可能是因为要和陈岁聿一起上W大的承诺,他学习的努力程度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岁聿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大多是晚上。
这个时候虞景在复习,陈岁聿在敲代码,偶尔也会聊天,说些有的没的,虞景说韩二楼分手了,哭得要死要活的,又说杜波谈恋爱了,这次是和花店老板。
陈岁聿很淡地应一声,问他谁追的谁。
“不清楚,”虞景头从题海里探出来,用笔头撑着下巴,想了下,“应该是波叔。”
陈岁聿就说:
“不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没到,杜波就和花店老板分手了。
虞景不知道陈岁聿还有这样的能力,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非常吃惊:
“他们真分了。”
陈岁聿也不惊讶,那边键盘敲击的声音很快,连续不停,他的声音通过电流有些失真,比以前更加低沉了些:
“他啊,不奇怪。”
虞景耳朵麻麻的,他抬手欲盖弥彰地揉了揉耳廓,问陈岁聿:
“哥,你们什么时候放假啊?”
“还有一个周,”事实上最后一门课程结束是在两周以后,但陈岁聿和老师那边说了很久,所幸他和老师很熟,该做的功课也都做了,老师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旁敲侧击问了句:
“这么着急回去,怎么,找女朋友?”
“没有的事,”陈岁聿笑了笑,否认道,很平静地开口解释,“是家里的弟弟,一个人,不放心。”
虞景闻言,拿出日历,在一周后的周天画上一个圈,头埋在手臂里,懒洋洋地说:
“那回来你给我补课吧,我数学还是很差。”
“可以,”陈岁聿答是答应了,紧接着却问,“给什么好处?”
虞景被他这一句话问得有些懵,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能给陈岁聿的,只好摇头:
“你说吧,我不知道。”
那边沉默了许久,虞景几乎能听到陈岁聿平稳起伏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夜里如此清晰,但最终,陈岁聿只是对他说:
“请我看一场电影吧。”
后来虞景挑了很久,在元旦当天,带着陈岁聿去看了一部爱情电影,应该是很感人的,但他什么都没看进去,一整场都在尝试如何不经意地去牵陈岁聿的手,但直到他的手变得汗湿也没有成功。
他垂头丧气地收回手,忽然听到陈岁聿轻轻笑了声,将手伸到他面前,偏过头低声说:
“牵吧。”
虞景耳朵烫得吓人,电影院的空调实在开得有些高了,这样想着,他将手贴近陈岁聿的手心,被对方插进指缝,变成十指相扣。
电影不知何时已经落幕,灯光倏然炸开,突如其来的明亮刺得虞景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要挣脱开陈岁聿的手。
但陈岁聿没让。
他们坐在里面,没人在意,陈岁聿扣着虞景不让他走,在灯光下侧头看了虞景两秒,突然抬手摸了下虞景耳廓。
他用很正经的声音询问虞景,像是在问晚上吃什么一样:
“耳朵怎么这么红啊,虞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