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瘦了。
下巴很尖,眼睛下面乌青明显,所以瞳仁看起来黑得过分,皮肤白得几近病态,像是个缺乏美感、营养不良的学生。
虞景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分钟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和过去比,差得不大,因此陈岁聿认不出他的概率微乎其微。
也是,总不能连虞景这个名字都忘了。
虞景在心里安慰了一下自己,心说万事开头难,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在陈岁聿那里吃过瘪,一句冷漠有余的“与你无关”并不能让他退缩。
虽然可能还是有那么一点儿难过的。
他理了理卫衣领口,脖颈上的红绳若隐若现,虞景想到上午陈岁聿落在这处的目光,即使只有短短一瞬。
他将脖子上的平安扣掏出来,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玉石成色一般,是寺庙里随处可见的祈礼,最宝贵的可能只剩下寓意。
可能求的是平安,也可能是富贵,虞景是不知道的,他戴上很多年都不曾取下,和所谓的寓意也不大相干。
外面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劈开天空,虞景回过神,才意识到他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有一会儿了。
水龙头里的水透着江城初冬的寒意,冻得他手一抖,忍不住“嘶”了一声。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又想到今天的面试,想起陈岁聿那双很冷漠的眼睛,猜测自己的这次面试应该是失败了。
他本来是有把握的,但那是在陈岁聿不知道的情况下。
现在一切安排被打乱,计划搁置,虞景心里也跟着乱糟糟的。
窗外又是一阵响雷,是暴雨的前兆。
虞景回来得急,找的房子离鲸振所在的创业园很远,地铁换乘得有两个小时,又碰上天气恶劣,虞景于是找了个便利店,坐在吧台边上,一边吃着今天的第一顿饭,一边等待大雨结束。
意面热得过头了,黑椒口味在舌尖上炸开,像他很久以前吃过的干辣椒,夹杂着熟晒之后的空燥,辛辣直直往喉咙里窜。
墙上挂着的液晶屏电视声音嘈杂,在雨声中听得并不清晰。
但虞景敏锐地听到了“陈岁聿”三个字。
他骤然抬头,看向屏幕。
播放的是一则娱乐新闻,当红流量小花与鲸振总裁陈岁聿在江景餐厅甜蜜约会,女主人公的名字就叫胡棠。
虞景咀嚼的动作慢了很多,他想起自己在太平洋东海岸,离陈岁聿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很难过,但又没有办法。
他觉得胸口有些喘不上来气,涨涨的,像一只灌满水的气球,辛辣的胡椒勾得鼻子发痒,虞景猛地打了个喷嚏。
于是顺理成章地,虞景偏过头咳了个半死不活,眼泪都咳出来了,可怜兮兮地挂在眼角。
他朝店员挥了挥手,哑着嗓子道:
“麻烦拿一瓶矿泉水。”
店员是个四十几岁模样的大叔,此时正低着头,手机里游戏音效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听起来战斗很激烈。
虞景见他没理,又加大了音量:
“你好。”
店员也没看他,只是放下手机,走到货柜上拿了瓶矿泉水。
原来不是没听到。
店员把水放到他面前的同时,虞景又扭头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
大叔问了句。
虞景摆了摆手,鼻尖红红的,说:
“没事儿,习惯了。”
每逢换季必感冒,江城的天气又阴晴不定,虞景几年没回来,甫一遇到入冬,只是咳嗽几声简直是万幸。
大叔又看了眼外面的雨,哗啦啦的,顺着遮雨棚一股脑地倒下来,像一张帘子。
“看你坐一下午了,不回家?”
虞景喝了口水,冲他摇摇头:
“等雨小了再走。”
“那你有得等了,”大叔游戏里的角色阵亡了,等待复活的间隙,他开口道,“这雨估计得下到半夜。”
“没事儿,”虞景只这样说。
大叔看着这个漂亮的青年,穿着件松松垮垮的卫衣,把整个人都衬得很年轻,神色从始至终很淡,唇色苍白,看起来心情欠佳。
他正想说什么,复活声响起,大叔连忙低头操纵人物走位,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虞景开口:
“《云端》?”
“对,”大叔一边手忙脚乱地按着攻击键,一边回虞景,“你也玩儿这游戏?”
“没玩儿过,”虞景慢吞吞地喝了口矿泉水,夹了一筷子意面,往嘴里送,“听说过,这游戏挺火的。”
阵亡音效再次响起来,大叔干脆把手机收起来:
“可不是,这游戏鲸振的,鲸振你知道吗,就园区里最高的那栋楼,现在贼火。”
虞景很专心地把面条上面的黑料清到一边,声音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说:
“是吗?”
“是啊!”大叔对虞景不知道鲸振这件事情显然很惊讶,“他们公司好多人平时忙起来了,都来我这儿吃饭,你待会儿说不定就能碰着。”
虞景不怎么在意地应了声,起身,把还剩一大半的意面扔进了垃圾桶。
“就不吃了?”
“太辣了,”虞景擦了擦嘴,又仰头灌了口水,“我肠胃不好,怕胃疼。”
“难怪我说脸色这么差呢,”大叔了然地点点头,“不过嘛,你心情不好?”
虞景愣了一下,也没扭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叹了口气:
“是有点儿。”
“我就说嘛,看起来焉焉儿的,”大叔大概也很无聊,没到饭点,店里就虞景一个客人,“失恋了?”
虞景摇头。
“失业了?”
虞景还是摇头。
他望着窗户外,双眼皮褶皱被压成薄薄一片,雨下得大,除开水雾什么也看不见。
两秒钟后,虞景说:
“可能都有吧。”
大叔没忍住:
“又失恋又失业?”
虞景“昂”了一声。
“难怪不得,”大叔想唠嗑的心思淡了些,安慰道,“年轻人嘛,经历多点儿不是坏事,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从一边的货架上抓了把糖,递给虞景:
“吃点儿甜的。”
虞景盯着那些糖看了会儿,说:
“蓝色的啊?”
镭射包装纸下面露出糖果外皮,很少见的一种蓝,介于晴天和阴天之间,让虞景觉得很熟悉。
“蓝色的好吃,”大叔说。
“我知道,我吃过这个,”虞景朝他很轻地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小括号,“是薄荷糖。”
大叔也跟着笑了:
“对,薄荷糖,这糖现在其他地方都没有了,你什么时候吃的?”
“……忘了,”虞景想抑制住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些片段,纷纷杂杂,画面很模糊,色彩却明晰。
他又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
但是五年呢,忘了也正常不是吗?
2.
秦小丽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虞景正在吃饭团,他在两个小时内光速开启了今天的第二餐,体验感比第一餐高出不少。
“回去了?”
“没,”虞景咬了口饭团,撑着头懒洋洋地应了句,“等雨小了再走。”
“小了再走?”那边秦小丽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亮,像脆生生的茼蒿,利落地在虞景耳边炸开,“江城今天的雨要下到半夜吧,你到时候怎么回去?”
“……怎么一个两个都跟天气预报一样,”虞景小声嘀咕了句。
他清了清嗓,低头看饭团的口味,奥尔良烤肉,不错,下次可以再买,一边回秦小丽:
“到时候我打车就行。”
秦小丽还是不太放心:“不然我去接你?刚回来,人生地不熟的,江城变化也挺大,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
“丽姐,”虞景觉得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儿,不记得路还不会用导航吗?”
“你以前不就不会用,迷路了还得叫你哥……”
秦小丽止了话头,大概意识到提起那个称呼不太合适,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
“你面试怎么样?”
“不太好,”虞景老实回答她,“面的时候他刚好也在。”
他们都没有提“他”是谁,但又都心知肚明。
秦小丽语速急促了些:
“他为难你了?”
“不算为难,”店里的暖气开得大了,虞景有些困顿地闭上眼,靠着椅背,耳边一半是电流声,一半是雨声。
他顿了两秒,接着道:
“就问了我几个问题。”
无非是几个常规的问题,的确不算为难,陈岁聿甚至都没有生气或者愤怒的表现,但还是让虞景难堪。
他当时坐在房间中央,觉得自己所有表现出来的故作镇定都是一层脆弱的伪装,很容易叫人一眼看破,狼狈无处遁形。
一次令人极其沮丧、没有期望的重逢。
“问题?”秦小丽直觉不对,“什么问题?”
虞景还是闭着眼,从兜里掏出一粒薄荷糖,撕开包装扔进嘴里慢慢嚼着,清爽的薄荷和初冬并不契合,但虞景觉得还好。
他含糊不清地敷衍道:
“就是随便问的。”
一副藏着掖着,不愿意明说的模样。
秦小丽沉默了会儿,才叹出一口气,声音和缓下来,叫他的名字:
“小景。”
虞景“嗯”了一声。
“要不还是算了吧。”
虞景一顿,在口腔里滚动的糖果莽撞地撞在牙龈上,过度的甜分让他牙根一酸,仿佛是牙痛再次发作。
很疼,一下一下的,像有虫子在里面打转。
“别吧,”虞景睁开眼笑笑,“我还没试呢就让我放弃,有你这样劝人的吗。”
“不然呢?等你撞了南墙,搞得两败俱伤,我再说叫你放弃,那也来不及了,”秦小丽少有地苦口婆心劝导他,“更何况陈岁聿是个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觉得他像是会回头的人吗?他当时和你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
“记得,”虞景还是淡淡地,看起来没多少难过的样子,只是唇色很白,缺乏人气儿。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糖,用牙尖把它碾碎,平静开口,“他说我要是走了,从此以后他和我再没有一点儿关系。”
“你走了吗?”
“走了。”
秦小丽又叹了口气:
“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谁不知道陈岁聿的心是用石头做的,你真的是,何必呢?”
“我知道,”虞景好像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只是模样很乖巧地应付秦小丽,叫她“丽姐”,“我只是想试一下。”
那边很久没再说话。
然后他听见秦小丽干涩的声音:
“试到什么程度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一辈子,”虞景说完这话以后很快笑了笑,“我开玩笑的。”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即使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秦小丽是了解虞景的,也知道陈岁聿,她是这个故事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所以更知道中间断开的五年仿佛一道天堑,虞景想自己来补,这太荒谬了。
荒谬得近乎诙谐。
两个人最后又说了几句,秦小丽让虞景注意安全,虞景点头说好。
挂了电话,他握着手机,姿势久久不动。
嘴里的薄荷糖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苦起来,过了会儿又像是酸的,带着鼻子也有些发酸。
虞景深呼出一口气,拿出一把糖果,多少他没数,只是低着头一颗颗拆开包装,然后统统扔进嘴里。
浓郁的薄荷气息在口腔里炸开,虞景艰难地咀嚼着糖果,终于分不清到底是甜还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