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岁聿最后没有去A大。
虞景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他自己的考量,还是那位一向以严厉著称的教导主任发挥作用,总之,在一个月之后,来自W大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
当时的虞景比陈岁聿还要高兴,拆开通知书后一蹦三尺高,仿佛上面写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陈岁聿的反应倒是平常,和平时别无二致,只是看着虞景笑意吟吟的样子,突然无头无尾地问了句:
“你很开心吗?”
“当然,”虞景凑到他身边,两个人的手臂肌肤毫无阻隔地挨在一起,虞景身上总有股很淡的中药味,闻久了就上瘾,他把通知书摆到陈岁聿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看上面的名字,“我特别为你开心。”
“哥你知道吗,今年江城考上W大的只有七个人,”虞景激动的时候总喜欢用手比姿势,“你是全江城的那仅有的七分之一!”
陈岁聿压下他四处乱晃的手,“嗯”了一声,看着虞景的侧脸,意味不明地继续道:
“我还有一个月就要走了。”
虞景愣了一下,抬眼看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样子:
“这么快吗?”
“已经八月了,”陈岁聿淡声解释,刚才还兴奋异常的虞景就像一只气球,很快瘪下去,眉眼垂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说的话。
“已经八月了啊。”
看见他这副样子,陈岁聿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胀胀的,虞景是在为他的离开提前难过,确定这一点,陈岁聿并没有觉得有多好受。
他最终只是摸摸虞景的头,对他说:
“趁我还没走,把自行车学会吧。”
虞景拧着眉头看他。
“我没在的时候会方便很多。”陈岁聿说。
自己是一个小脑极其不发达的人,这是虞景在学习自行车三天以后得出的结论。
整整三天,他还没有学会用脚牵动踏板一个来回,也没能操控自行车把平稳前进,简言之就是,他连出发都没有学会。
最炎热的傍晚,虞景就在星际网吧的巷子里,闷着头苦学,陈岁聿手里点燃一根烟,也不抽,纯粹无聊一样,淡着神情看他一次次重复,一次次失败。
他倒是耐心很好,倚着门,对虞景说“不怕”“再来”。
虞景本来有点儿感动,一转头,发现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又拿了根雪糕,正低头看手机。
他瞬间有些牙痒。
大概是察觉到虞景的视线,陈岁聿半偏着头望过来,喉结明显,隐在傍晚的余晖里,颈侧皮肤贴着骨骼,整个人利落又冷淡。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
虞景也不承认是自己馋了,就撑着车把手,没骨头似地靠在上面:
“累了,不想学。”
“这么快就放弃了啊,”陈岁聿眉梢微微一扬,走过来,掌心落在虞景的后腰,拍了拍他,“坐好。”
那一瞬间,虞景觉得好像有一股暖流从自己的腰窜至四肢百骸,痒得他下意识抖了一下。
他连忙避开陈岁聿的动作,头都不敢回一下,正准备开头搪塞一句,陈岁聿就将手覆在了虞景的手背上:
“一只脚先放上去。”
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虞景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就愣愣“嗯”了一声,感受到陈岁聿身上浅淡的暑气,两个人身上都很热。
一股浅淡的苹果香缓慢地将虞景包裹,比成熟的要涩上一些,虞景晕头晕脑地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是陈岁聿吃的冰棍的味道。
原来是青苹果啊,他想。
“蹬,”陈岁聿猝然开口。
虞景的脑子仿佛变成了一团毛线,连个线头都找不出来,乱七八糟的,只能感觉心跳一声比一声大,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跟着陈岁聿的命令,跟个提线木偶一样,下一秒,脚上猛地用力,人瞬间冲了出去。
他没有摔,也没有偏倒,陈岁聿紧紧覆在他的手上,带着把手平稳向前,耳边似乎又响起他的声音:
“别停。”
风声与灼热统统被甩到身后,最后一抹晚霞斜斜洒在巷子里,等虞景回过神来,按下刹车,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巷尾骑到了巷口。
手背的热源早已消失,虞景猛地转头,发现陈岁聿站在几米之外,正看着自己。
他几乎要忘记心跳,所有的东西在晚风中静止,许久,虞景看见陈岁聿朝自己笑了笑,狭长的眼尾收拢上挑,带着些漫不经心。
“很棒,”他看着头发凌乱得像一只小狗的虞景这样说道。
学会骑车带来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虞景可以在傍晚跟着陈岁聿出去兜风,江离他们不算远,半个小时的路程。
三三两两的人站在江边,等待太阳坠落的瞬间,蒸腾的暑气似乎被江水吸走大半,虞景穿着短袖短裤,走到江滩边,玩儿了一会水,就埋头去找石头。
陈岁聿坐在离他不算远的台阶上,偶尔看一眼手机,更多的会将目光落在蹲着的那个人影身上,黄昏隐隐绰绰,让陈岁聿联想到很小时做过的没有意义的梦。
下一刻虞景突然叫了他一声,小跑过来,献宝似地将掌心摊开,露出一块很小的石头。
“这是我小时候最想找的那种石头,我们都叫它水宝石,据说捡到的人可以许愿,”虞景让陈岁聿接过石头,跟着坐到他旁边,神色轻松,“现在当然知道是假的了,不过我希望它能带来好运。”
虞景偏过头,瞳孔被霞光照耀着,澄澈几近透明,轮廓柔和,让陈岁聿觉得他更像幼稚童话里具有魔力的宝石,漂亮而摄人心魄。
说出口的话也是。
虞景靠着陈岁聿肩膀,用这样一张漂亮生动的脸,嘴唇柔软,像吐息的贝壳,为他诚挚地祝福:
“哥哥,希望你去了京市也永远好运。”
2.
那年的夏天迟迟没有结束,高温始终笼罩江城,八月下旬,虞景突然接到了章玉宁的来电。
后来无数个日夜,虞景都在想,如果当时章玉宁没有打来那个电话,或者他没有接到,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当然没有人能够告诉他一个答案。
章玉宁的声音依旧很温柔,带着虞景不知何时已然陌生的慈爱,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虞景当时正在把买来的金鱼往鱼缸里倒,陈岁聿把鱼饲料拆开,递给他一包,拿着剩下的去了阳台。
虞景一边耳朵夹着手机,一边把饲料一点一点往鱼缸里倒,看着金鱼灵活地游动转身,一瞬间将饲料咬进嘴里。
他慢吞吞回了句:
“挺好的。”
“钱够用吗?”
虞景顿了一下,然后说:“不够。”
其实是够的,但是虞景学艺术的钱都是陈岁聿掏的,以后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多拿一点儿总是没错,更何况,章玉宁也该有担负虞景读书的责任。
那边听见他的回答,心疼地安慰几句,虞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什么也没听进去。
章玉宁找他要了卡号,最后才说,她要移民了,去美国。
虞景愣了好一会儿,看着游动的金鱼,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
“你外公也在这边,”章玉宁踌躇着继续开口,“你有没有想——”
“没有,”虞景这次的回答很快,也很干脆,他看着阳台上陈岁聿的身影,很坚决地摇头,加强语气,“我现在挺好的,你只用给我钱就好了。”
章玉宁沉默了很久,最终干涩着嗓子说了“好”。
那通电话的最后,是章玉宁问他手里是不是有一栋房子,苏琼这边留给他的,又说她这边有个亲戚,正好有买房子的想法,价格给得很高,问虞景愿不愿意出手。
那栋房子的确是给了虞景,陈岁聿当时说的是他离开,虞景留下,当时设想的是两个人本应该毫无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甚至是同一张床上,密不可分。
这些虞景当然不会告诉章玉宁,他于是含糊应了下来,转头就问陈岁聿怎么办。
“想留还是卖?”陈岁聿这样问他。
“不是我,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虞景靠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陈岁聿摆弄鱼缸,偏过头问他,“哥,你怎么想?”
“我啊?”陈岁聿将鱼缸外周的水渍擦干,搬到阳台,声音因为动作忽远忽近,但嗓音冷淡,没什么感情,“那就去看看。”
3.
后来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虞景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印象里那天早上下了暴雨,雷声轰鸣,像是一个不详的征兆。
虞景跟着陈岁聿回到老旧的单元楼,顺着楼梯上去,因为没有看到疯子还庆幸了一下。
但如果他谨慎一点儿,或者胆子大一点,就能看到那扇铁门坏掉的猫眼内,有一双扭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人,直到身影消失。
房间里并没有多大变化,半年而已,虞景将房间布局一一拍了下来,到自己住过的那个房间时突然神色一顿,陈岁聿走到他身后,偏头扫了一眼,也看见了那颗枯萎的平安树。
“怎么,舍不得了?”
虞景摇摇头,想起来一年以前,他就坐在这个位置,将虞既远拿给他的中药统统倒进去,那时候想的是死比活着容易。
他走过去,用手指捻下未落的枯叶,告诉陈岁聿:“我以前不喜欢喝药,就把药全部倒进去,虞既远从来没发现过。”
陈岁聿靠在门边,手松松抄着,随意“嗯”了一声:
“我知道。”
虞景扭头看他,有些惊讶:
“你怎么知道?”
“看到过,”陈岁聿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懒着嗓子,哂笑了声,“我当时就在想,这病小子好像不怎么喜欢他爸爸。”
虞景倒是没想到陈岁聿那么早就有所察觉了,他挠挠头,耸了下肩:
“确实是这样。”
他们都没有听到悄然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阳台的那扇窗突然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是劈里啪啦的一阵响。
“……是不是窗户破了,”虞景和陈岁聿对视一眼,率先起身,走到了阳台,看见原本还完完整整的玻璃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样,碎了一地。
虞景皱着眉头走过去,拿过扫把,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玻璃,他身后的那扇门一直在不正常地摇摇晃晃,可惜虞景并没有注意到。
他蹲下身开始清理残渣,忽然看见门大幅度动了一下,紧接着,虞景看见门缝下面有一双旧的蓝色拖鞋。
他心中陡然一震,还没反应过来,门被人哗然一推,一阵银光闪过,下一秒,楼下的疯子就从门后猛地窜了出来!
虞景被他的动作压得咚一声坐在地上,掌心结结实实按在碎玻璃堆里,仅仅一下,就疼得他嘶了一声。
他压下痛意偏头大声叫了一声陈岁聿的名字,一脚踢过去,却被疯子一把抓住了腿,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眼球突兀地暴起,血丝红肿,看着他诡异地笑了一下。
虞景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眼睛蓦地瞪大了——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一瞬之间,疯子的怒吼夹杂着风声,对准他的脖颈,不要命地劈下来。
虞景被束缚在身下,只得闭上眼,颤抖着等待死亡的瞬间——
但这一切没有发生。
虞景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扑洒而来,他被那具身躯全然保护住,等他睁眼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陈岁聿的眼睛。
然后他清楚地看见陈岁聿眉头骤然一蹙,闷哼一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平然洒在自己的脸和鼻尖上,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浸润开来,好一会儿,虞景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是血。
是陈岁聿身上的血。
在同一时刻,虞景的心哗啦一声,坠了下去。
眼泪夺眶而出。
他还没来得说什么,陈岁聿就抱着他翻滚到一边,起身一脚踹中疯子腰腹,咚的一声,疯子摔在了椅子上,然后陈岁聿一步一步走过去,把疯子手里的菜刀扔到一边,然后揪住他的衣领,一拳砸了下去。
他手上的血迹溅洒在疯子的身上、地上,还有自己的脸上,陈岁聿眼眸漆黑,像一片化不开的浓墨,带着沉沉的冷淡戾气,眉宇阴翳,像是想要疯子的命。
虞景掏出手机报完警,把陈岁聿拉开,疯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可虞景根本没看他一眼,陈岁聿的手一直在流血,像是流不尽一样,血腥味道的深红色,最终汇聚成为虞景对那个夏天最深的恐惧。
小拇指直接从中间断开,血肉模糊的指结看起来极为可怖,叫人反胃,可虞景仿佛察觉不到一样,始终拉着陈岁聿的手,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哑着嗓子问他疼不疼。
陈岁聿疼得唇色一片惨白,额头上全是汗,听见虞景的话却摇摇头:
“没那么疼。”
“你骗人!”虞景哭着吼了他一句,整个人依旧在发着抖,连说话都说不出来,一句话说了好几遍,恍惚着喃喃道,“指头都断了!指头断了……”
虞景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忍住,握着陈岁聿的手,痛哭出声:
“这可是你学计算机的手啊,断了可怎么办啊!!”
他的脸上血迹、泪水斑驳一片,头发乱糟糟的,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眼泪至始至终没有停过,像是听不见陈岁聿说话一样,一遍一遍问他“疼不疼”“累不累”。
陈岁聿有的时候会想,虞景的身上是不是连骨骼都是软的,像一种温和让人窒息的藤蔓,柔弱又顽强,开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情话,即使陈岁聿疼得脑子都要昏过去。
救护车赶来的警报声在楼下响起时,陈岁聿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浑身颤栗的虞景搂在了怀里。
他用干净的那只手擦掉虞景流下的眼泪,垂下头,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很轻地吻了下虞景湿润而颤抖的眼皮,淡声道:
“宝宝,别害怕。”
【作者有话说】
流泪